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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青山水旁情愁惶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作这一首《山居秋暝》的,乃盛唐一位著名诗人。此人姓王。单名一个维字,字摩诘。此人精通音律,于书画也颇有独见,仅以学识博广而论,虽不能说是绝后,但也可算空前了。

    《东坡志林》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端的道出了王摩诘诗画精奥,也只有苏东坡如此大家,方能作出这般公允评说。

    赵敏虽出身于汝阳王府,但蒙古人占据中原已逾百年,于汉文化颇多承袭,赵敏深受熏陶。此时眼前景致,无一不嵌合摩诘诗音:空山雨后之秋凉,松阔明月的清光,石上清泉那潺潺之声,浣纱少女们归来时在竹林间的笑言嫣语,更兼小船缓缓划过宁静水面。轻柔地晃动莲花……面对这般景色,赵敏不禁轻声将摩诘之诗低吟了出来,待吟到最末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时,但觉芳心微动,脸颊撩热,倚在古松之旁,垂下了头,信手拈动衣角,一副娇怯模样,浑不似平日刁钻灵怪之状。

    张无忌立于赵敏身侧,手按屠龙宝刀,心情与赵敏却大相迥异。他小时虽得父母教诲,惜乎时日太短,于诗文虽有习读,却怎能如赵敏体味到这诸般微奥之处。

    但眼前景色空明澄静,张无忌只觉胸中浊气尽除,心中只一片平和清明。

    良久。夜色渐深,月上柳梢,地上布满细碎枝影。

    除远处悠悠传来几声蝉鸣,周遭万赖寂静。忽然一阵夜风掠过,将张无忌从澄明之中唤醒,抬头望去,却见赵敏依旧低首弄衣,沉默不语。

    张无忌猛然想起此行之意,心头怦然一动,靠近赵敏,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将不出来,只呆呆地看着她。

    往事如烟,一幕幕浮上心头:绿柳庄中初次相遇;武当山上不得已答应替赵敏做三件事;万安寺中自己挑明了与她为敌;灵蛇岛上殊死与共;她对自己一番深情实意,自己却数次险些杀她……此时思之,张无忌只觉惶愧难当。

    赵敏之父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乃当今朝中重臣,手握兵柄,权势显赫。赵敏却为了自己不惜反叛家门,而自己身为明教之主,誓以朝廷为敌,一心一意要驱除蒙古鞑子。赵敏对他的深情,张无忌岂能不知!念及赵敏乃千金之躯,竟甘愿与他浪迹天涯,此番更到这偏僻的深山野林,自今而后将清贫一生,张无忌虽为一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此时心中也不禁柔情万千,轻声唤道:“敏妹……”语音中甚是爱怜,又似感激,又似内疚……诸般心情,岂能言尽。

    赵敏娇躯微颤,却依旧低首不语。张无忌道:“敏妹,可是想家了?”赵敏原非这般心思,张无忌自不能知,但见她多时不言不语,便如此温柔询问。谁知他这般瞎猜,却触动了赵敏心绪。

    那日为救身受内伤的张无忌脱身,赵敏不得已同父亲及哥哥恩断义绝,往后时日中,每当念及父亲当日悲痛欲绝之状,均不由得芳心大震,柔肠寸断。亲人和情人二者不能两全,个中滋味,实是苦不堪言。此时张无忌提起此事,赵敏的一腔旖旎之情,顿时化为思亲之苦,鼻子一酸,便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张无忌心下甚觉歉疚,楞得一楞,低声道:“敏妹,我从小父母双亡,深知其苦,岂能再让你如此。待此间事……待明日我与你同回大都,见过了……见过了父兄,禀明情由之后,再……再……行不行?”

    赵敏听他言语吞吐,却全是为了自己着想,心中如何不喜。一时间又悲又喜,扑入张无忌怀中,兀自哭泣不已。张无忌一时猜不透赵敏何以如此,怀抱娇躯,不禁楞立当场,百思不得其解。

    过得良久,张无忌又道:“敏妹,你曾让我替你做三件事,前两件我可都做了。这最后一件,你就是不让我做,我也定要做到底。”那日濠州城外,张无忌修书辞了教主之位后,赵敏让他做第三件事,当时着实吓了张无忌一跳,不知她又有何古灵精怪的事要自己去做。谁知赵敏竟要自己替她画眉,画一辈子的眉。张无忌当然欣然从命,故此时他有此一说。赵敏听他如此言语,心头甚觉甜蜜,不禁在他怀中又钻又抠又掐,活脱脱恰似一条小泥鳅。

    张无忌故作肃然之状,又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我未失信于你,敏妹岂可言而无信。”

    赵敏脱怀而出,道:“张无忌,你可得说清楚,我何时失信于你了?”月光之下,赵敏脸上犹存残泪,却也是满面肃然之色。

    张无忌笑道:“你让我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不许我与周芷若成大礼,事后你曾答应赔我…

    …赔我……”话到此处,张无忌猛然想起刚才自已曾答应她,待将情由向她父亲禀明之后再成婚,话虽说得含糊,意思却再清楚不过。自己此时故意用言语激恼于她,甚是唐突,故而闭口不敢再言。

    当日赵敏大闹周芷若与张无忌的婚礼后,张无忌曾言笑赵敏,让她赔一个洞房花烛夜。赵敏此时见他出言相戏,不觉大羞,待要出言斥责,转念却又想到,自己与张无忌这一路尽寻偏僻之所,不正是为了找一山清水秀之地,避开周芷若悄悄与张无忌隐退江湖吗?一时间无言以对,忸怩当场。

    张无忌嗫嚅道:“敏妹,你别生气,我……我不是故意的。”

    赵敏狡辩地问道:“那么却是甚么呢?”话音刚落,自己早已羞得面红耳赤。

    张无忌却再也不敢开口了,唯恐一个不留神,自己又得笨嘴笨舌地解释半天。

    夜风轻拂,寒意渐浓。但听赵敏声如蚊蚁地道:“无忌哥哥,你可喜欢此间景色?”

    张无忌应道:“喜欢。”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心中兀自忐忑不安,忙打起精神小心应对。赵敏却不言语了。

    良久,张无忌才小心翼翼地道:“敏妹可喜欢此间景色呢?”

    “我真喜欢。”

    张无忌心神一荡,道:“我……我……”

    赵敏转身背对着张无忌道:“无忌哥哥,你向来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何不将话说完?”

    张无忌看着赵敏婀娜背影,吱晤半晌方道:“我……我……我不知该说什么。”

    赵敏双肩微抖,显是在窃窃暗笑,但听她道:“敏妹想长住此间,不想再入江湖。不知无忌哥哥意下如何?”

    张无忌忙应道:“那……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赵敏迟疑道:“可是……”

    张无忌道:“甚么?”

    赵敏道:“风吹日晒,总得有个避雨之处啊。”

    张无忌连忙道:“正是,正是。”

    沉默,依旧只有令人心醉神迷的蝉鸣声。赵敏突然回身,面对张元忌,嗔怒道:“无忌哥哥,别人说你傻,你便真傻到家。”言罢娇羞无限,径自转身奔出三丈外,侧首坐于青石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无忌。

    张无忌一楞,随即恍然大悟,“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暗骂道:“张无忌啊张无忌,你可真是蠢得可以!”然后转身打量周遭景物。

    但见古木参天,一条清溪流经山涧,注入远处的湖泊之中。立足之处,背靠山峦,眼前视野开阔。张无忌缓缓点点头,心中计议已定。抽出屠龙刀,擦擦擦一阵忙活,已在空地之处堆放了一堆木料,“呛啷”一声,屠龙刀入鞘。张无忌提起四根胳膊粗细带丫权的木桩,轻轻一掷,但听得“嗤嗤”四声,四棍木桩已入土一尺有余,丫权朝上,随即放上四根横档,接着再在横档上铺上五六块一尺多宽厚约两寸的木板,仔细一看,赫然便是一张大床,足可容四五个人同榻而卧了。

    那边赵敏初时见他一个劲地挥动宝刀解开木料,微觉惊奇,待见他不盖房先搭床,芳心大羞,遂低头不敢再看。

    张无忌见大床稳稳当当,脸上微微一笑。一转眼又在床边搭好一张木桌,旁边还有两截二尺来高的木桩,粗有合抱,权充做凳子。屋内用具布置好之后,张无忌微一凝神,但见他身影如飞,“擦”、“啪”、“嗤”等响声不绝于耳,赵敏闻惊抬头,不禁挢舌不下。一座木屋的构架业已牢宇架好。此时张无忌正把一块块厚约三寸宽约二尺的木板“嚓嚓嚓”地插入土里,充做墙壁。木板乃钝物。被他轻轻一按便没土三尺,这等内力,当今之人匪夷所思。

    半个时辰之后,张无忌心满意足地立在一座木屋之前,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向赵敏走来。到得赵敏身侧,柔声道:“敏妹,房子盖好了。”

    “恩。”

    “有些简陋,尚望敏妹不弃。”

    “恩”

    “夜凉袭人,还请敏妹早些……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去大都。”

    赵敏不答,低头站起,“唰”地抽出双刀,但见她身轻如燕,犹似飞掠过草地一般,然后定住身形,将割断的青草收拢,抱了一半,径往木屋走去。张无忌会意,抱起剩下的一半,走进木屋。

    张无忌将青草递与赵敏,赵敏低头接过,均匀地盖在床上。木屋中顿时充满了芳草和树木的清香,二人心中甚感异样,四目相遇,又倏地各自转开目光。张无忌轻轻握起赵敏温柔的小手,轻声道:“敏妹,我不能广邀亲朋前来为我俩祝福,心中甚觉对你不住……”

    赵敏右手轻轻掩住张无忌之口,不让他说下去。二人坦诚相视,均觉此时言语实是多余。

    张无忌牵了赵敏之手。走到门边。此时月正中天。

    一轮皎月高悬,天地间纯静绝俗,二人缓缓跪下,张无忌道:“宾客也好,无宾客也罢,我张无忌堂堂男儿,岂能自食其言。清风为凭,明月作证,我张无忌今生若做有负敏妹之事…

    …"

    一语末了,忽闻有人冷冷喝道:“且慢!”

    张无忌和赵敏均是一楞,抬头望去,但见树后转出一青衣女子,赫然便是峨嵋派掌门,早年差点与张无忌拜堂成亲的周芷若。

    但见她腰佩长剑,右手拎着一个偌大包袱,正笑吟吟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张赵二人,道:“怎么啦?不欢迎么?”

    张无忌不由得暗暗叫苦,苦着脸道:“芷若,你……你怎知我们在此?”

    周芷若淡然一笑道:“你二人卿卿我我,忘乎所以,我一路跟来,你们竟未发觉,情之一字,当真误人。”言罢嘻笑不已。赵敏沉着脸,一言不发。

    张无忌道:“芷若,你……你又何必定要……定要……”

    周芷若道:“定要怎样?与张大教主和绍敏郡主讨杯喜酒喝,莫非也不行么?”

    言罢不待二人作声,身形一晃,人早已进入木屋,呆呆地看着铺满青草的新床,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无忌,你二人太过急躁了,婚姻大事,岂可这般草率,这不太委屈了人家郡主千金之躯了么?”

    赵敏早已瞧她不顺眼,刚要发作,左手却被张无忌轻轻一握,随眼望去,只见张无忌一脸恳求之色。赵敏心头一软,当即冷哼一声,静立当场。

    周芷若浑若不知,笑道:“绍敏郡主,这张无忌不是个东西,姊姊怕你受他欺侮,是以这才巴巴的赶来。”

    张无忌道:“芷若,你……”张无忌此时处境异常尴尬,说了半句话,终无下文。

    周芷若却不理二人,将包袱往新床上一放,伸手掏出一对巨大的红烛,放在桌子上,打燃火折,点亮红烛。

    烛光映照之下,但见周芷若秀似芝兰,脸上似笑非笑,径自坐在新床之上。

    赵敏气甚,一张俏脸已然发白。

    张无忌忙道:“多谢你一片好心。”

    周芷若秀脸陡寒,冷冷地道:“张无忌,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到底算不算数?”张无忌道:“这个……自然算数。”

    周芷若道:“好!你曾答应替我办一件事,只要此事不碍驱除蒙古鞑子大业,不违侠义之道便行,是也不是?”

    张无忌道:“是。可是……”

    周芷若道:“大丈夫行事理当决断,何以这般迟迟疑疑!”

    张无忌心中忐忑,沉声道:“你要我办何事?”

    周芷若脸色忽然转暖,转向赵敏道:“自古新娘着红装,赵姑娘怎么穿起黄衫来了?我早料到张无忌这小子不会为你着想,是以姊姊我替你捎来了。”边说边从包袱中取出一袭红衫来,“唰”地抖开,木屋中顿时一片红光。

    周芷若将红衫递给赵敏,赵敏不理。周芷若不以为意,顺势将红衫放在木凳之上,任由衣角垂落于地。

    张无忌正自纳闷,又听“唰”的一声,周芷若从包袱中又取出一件红衫抖开,甚是得意地看着赵敏道:“赵家妹子,你看我穿这件可还合身?”

    赵敏直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却依旧一言不发。

    张无忌见周芷若如同变戏法似地又是红烛又是红衫的取将出来,不知她包袱中还有何古怪。却听周芷若笑道:“新郎官不用着急,小妹在濠州时曾替你做过一件长衫,所以知道你衣着尺寸之长短。”边说边双手伸入包袱,右手取出一袭红色长衫,自然是新郎穿的了;左手却取出三朵大红花。

    张无忌张口结舌地道:“这……这……这是何意?”

    此时满屋红光,周芷若更显得温柔斯文,端庄贤淑,在红光的映衬之下,恰似清水芙蓉一般。但听她大大方方地道:“我要你办的事嘛,便是与赵家妹子一般打扮,并且一般行事。”

    张无忌闻言大惊。那日濠州城中,自己广邀亲朋挚友,连同明教上下齐聚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花团锦簇,正要与周芷若参拜天地,永结秦晋之好时,赵敏忽然只身闯入华堂,要张无忌履行曾答应为她办三件事的诺言。待她说出所办之事竟是不准张无忌与周芷若成大礼之时,群情耸动。赵敏为此被周芷若用九阴白骨爪在肩颈处刺了五个血窟窿。但张无忌最终还是随赵敏离去,并未与周芷若拜堂成亲。此后每当念及此事,张无忌总觉对周芷若心怀歉疚。

    此时见她提出这般条件。不禁好生为难。元时朝野上下,三妻六妾之风盛行,哪怕是寻常百姓,只要稍有财力者,无不纳妾成风,社会伦理道德于此并无妨碍。

    虽张无忌对周芷若、小昭、殷离三位少女均不无爱意,但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一经选择了赵敏,心有所属,便已绝无旁骛了。

    尚未等他反应过来,赵敏早已娇喝一声,揉身欺上,手中双刀直刺周芷若双目!张无忌只叫得一声:“敏妹不可!”两个女子早已斗成一团了。

    若论真实功力,赵敏自是稍逊一筹。但她曾将武林六大派高手一古脑擒至万安寺中,用药物抑住他们内功,然后逼着他们施展武功,从旁着实学到不少精奥招式,招式奇妙之时,确可以补内力之不足。

    两人堪堪战了个平手。却听周芷若道:“赵家妹子,这姓张的小子原跟姊姊有婚姻之约,我尚且不恼你,你却为何跟姊姊动起粗来了?”

    赵敏怒骂道:“你身为峨嵋派掌门,如此不守清规戒律,该当何罪?你设计蒙骗无忌,此时还有脸来此,羞也不羞!”

    二女舌战,也是功力悉敌,手上功夫更是互不相饶,竟是招招夺命,式式夺魂。直看得张无忌心惊肉跳,无奈赵周二人攻守快逾闪电,张无忌空具一身神功,急切之间早是心神大乱,只一会儿“敏妹当心”,一会儿“芷若小心”地喊个不停。

    却听周芷若半真半假地道:“赵家妹子,你我一同嫁给这负心之人,姊妹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今后咱们三人夫妇一体,同出同进,一块儿行侠江湖,岂不是好……”

    “好”字尚未讲完,张无忌大叫:“敏妹不可!”同时欺身而上,点了赵敏灵台大穴,赵敏立时动弹不得。

    原来,周芷若故意要激怒赵敏,是以一味以言辞相扰,然而她内功毕竟未高出赵敏多少,再者赵敏心机灵变,岂是易与之人?见周芷若过于狂大,赵敏挡开周芷若长剑,左手短剑刺向对方右胸附近的天鼎大穴,跟着右手疾挥,一片薄刃直刺周芷若腹中的天枢穴。

    这招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宽打高举,乃昆仑剑中的“两仪剑法”第十七招,名叫“阴差阳错”,当年万安寺中昆仑派掌门人何太冲不堪受辱,情急之时使出此招,却叫赵敏给偷学到了。此招妙在先发后至,而后发先至,端的令人防不胜防。

    周芷若哪知厉害,见赵敏短剑刺来,不即多想,长剑向上外撩,要隔赵敏的左剑,不想双剑尚未相交,陡觉左下腹有剑气袭来。周芷若大惊,情知无幸,心念电闪之际,长剑当胸向赵敏刺去。此招也属拼命打法,硬挺着自己腹部和天鼎中剑,但自己长剑也可贯穿对手之胸,她自己活不了,赵敏却也休想活命。

    谁知张无忌点了赵敏穴道,赵敏不能动弹,眼睁睁地望着周芷若的长剑裂空向自己胸口刺来,赵敏但觉万念俱灰,闭目待死。

    张无忌眼见势危,又是一声大喝:“芷若不可!”同时右手骤集三成九阳神功,挥掌向剑身击去。但听“砰”“咝”一重一轻两声响过后,周芷若萎顿于地,赵敏左臂血流如注。

    原来张无忌唯恐周芷若抵受不住九阳神功,是以只运了三成功力,但饶是如此,周芷若依然抵受不住,受伤倒地。张无忌的掌力虽将周芷若的长剑震偏数寸,救了赵敏一命,只是剑身极薄,受力不多,依然洞穿了赵敏的左臂。

    张无忌不及多想,当即运指点了赵敏左臂几处穴道,替她止了血,同时解开赵敏被封之穴。穴道一解,赵敏便扬手重重地给了张无忌一记耳括子,然后掩面奔出,几滴鲜血飞溅在木板之上,殷红鲜亮。

    张无忌待要追出,却见周芷若脸色苍白,嘴角流下一缕鲜血,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显是受伤不轻。心有不忍,张无忌当即将周芷若抱置新床之上,伸手搭脉,但觉她气息紊乱,微弱不堪,顿时大惊,连忙将手掌搭在周芷若命门大穴之上,将体内充沛的无上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周芷若体内。

    周芷若面上忽现极度恐骇之色,张无忌只道她是怕自己加害,不由微微苦笑。当下凝神运气,忽有一阵浓烈的青草芳香入鼻。张无忌念及赵敏,胸口如中锤击一般。谁知这一分神,牵动周芷若体内杂乱内息,听得“哇”的一声,周芷若吐出一口鲜血。便即昏迷过去。张无忌大惊,复又凝神运气,宁静神明,替周芷若疗伤。

    张无忌将她体内被震离位的内力引归原位,早是汗如雨下。周芷若悠悠醒转,张无忌但觉她虚弱之极,遂将九阳神功缓缓输入。忽觉周芷若体内生出一股至阴内力与九阳神功相抗,张无忌微微一楞,随着想起,那日周芷若中了玄冥二老的玄冥毒掌。那种掌法阴毒之极,发作时寒从内生,令人难以忍受。自己小时候中了一掌,甚至连太师祖张三丰这等功学旷世之人都无法驱除,为此几乎送了小命。此时见周芷若脸上一副恳求之色,还道周芷若在求自已为她驱除掌毒,便缓缓点点头,加紧输送内力。

    他却哪里知道,周芷若此时真是有苦难言。周芷若苦心孤诣地取得倚天剑中所载的武功秘笈《九阴真经》,东躲西藏地练得方有小成。那日身中玄冥毒掌之后,浑身如坠冰窟,幸好赵敏出掌相救。周芷若索性抓住时机,将体内寒毒转入赵敏体内。当时赵敏手掌被周芷若牢牢吸住,挣脱不得,少时便已浑身寒颤难当。张无忌见状忙抓住赵敏之手,将九阳神功输送过去。

    九阳神功正是玄冥毒掌的克星,掌毒由赵敏体内又驱回周芷若体内,又由周芷若驱除体外。周芷若所练的九阴真经本属至阴至柔一路,与玄冥毒掌略有相似之处,张无忌不知,那日驱除掌毒之时,顺带着也将周芷若的内功消除了十之六七。

    九阳真经和九阴真经上所载武学均为武林中两大精奥繁复的内功法门,原无高下之分。但张无忌自少年时偶得机遇习练九阳神功,后又学到乾坤大挪移、武当心法以及圣火令上诸般武功,他心性聪慧,习练日久,内功自是浑大雄厚。周芷若习练时日尚短,再加又急于求成,正所谓欲速则不达。若以内功与张无忌相较,那真是萤火比之日月了。

    两股世间迥然相异的内功相遇,弱者自为强者所掳,是以周芷若虽然心头惶急,却深知此时只要略一分神,开口说话,立时便会被九阳神功逼得狂吐鲜血而亡。初时周芷若尚欲运功相抵,但强弱悬殊太大,况张无忌只要稍受阻力,体内雄浑内息便一浪高过一浪地扑将过去,周芷若如何能够抵挡。当下只得心头气苦,面若死灰,更不敢再稍稍作抵抗之念,任由张无忌好心地将自己的内功废除。心中惨然,两行清泪潜然而下。

    张无忌却不知其中关节,见她体内阴柔之劲突缓,还道功成在望,不敢稍有丝毫大意,屏神静气,加紧输送九阳神功,将她体内的“掌毒”一点一点消耗殆尽。

    半个时辰之后,张无忌感到内力所到之处再无丝毫碍滞,当即撤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万万想不到,周芷若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聚攒起来的一点内功,早已被他废得一干二净。周芷若此时已毫无内功,与一般寻常不谙武功的少女并无二致。

    红烛已燃了一半,几件红衫散落于地,早给踏得满是灰尘。张无忌掂念赵敏伤势,不愿多作耽搁,从怀中掏出一册薄薄的发黄锦书,道:“芷若,这是敏妹从你怀中偷来的《九阴真经》,现奉还于你。望你循序渐进,切忌急于求成。”稍停之后又道:“芷若,你待我的情意,恕张无忌不能回报。告辞了。”不待周芷若开口,张无忌放下《九阴真经》,飞掠出屋。

    周芷若陡觉眼底一空,哪还有人影。张无忌出得门来,但见空山新月,林涛萧萧,却怎还见赵敏踪影?张无忌心道赵敏受伤,定然尚未走远,当即展开身法,脚尖轻点,直若兔起鹰落,早已没入夜色之中。

    盏茶时分,已奔出十里,不见赵敏身影。张无忌略作思忖;以赵敏轻功,眼下尚在十里之内,定是自己投错了道。当下返身又寻将回去。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张无忌已将方圆十五里之内寻了个遍,依然不见赵敏。心头不觉大是惶然。念及此番赵敏与自己一路南来的旖旎风光,胸口一阵惨痛自己一再回护周芷若,致使赵敏两次伤于周芷若之手。张无忌真个无地自容。焦急异常。料想赵敏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不愿见自己,心头更是惴惴不安,当即打定主意,若是此生寻不到赵敏,自己决不独活便是!

    计议已定,心情稍安。张无忌心道自己刚才专拣大路找寻,赵敏既对自己避而不见,定是躲在不易找寻之处。于是慢下步程,又行偏僻荒芜之所。但见他或钻洞,或上树,或拨开长草,或探身悬崖,竟是不留一个角落。

    如此折腾了几个时辰,赵敏未能找到,山洞中的老虎豹子等野兽可遭了大殃,方圆十几里之内,恐怕无一猛兽幸免,倒也为附近百姓除了大害。

    此时东方泛白,层林尽现,山岗浮凝,空气清新。

    张无忌一夜奔波,竟毫无倦意,但觉体内九阳真气充沛异常,四肢百骸无不充满活力,唯胸口被一团浊气所阻,烦闷异常。当即面向东方,一声清啸,但闻啸声顺着山峦起伏,悠畅浑圆,久而不衰,似在娓娓诉怀,又似在婉转哀求。迎着晨风,那啸声良久方缓缓滑入深涧,犹若痛哭呜咽,又恰似显露无奈。前啸落尽,后啸又起,此番啸声直升山巅,回旋不绝,显得寂寥无伦。张无忌运足真力,猛使啸声直插云天,似在表明哪怕上天入地,也将苦苦追寻赵敏不已。

    啸声甫毕,张无忌只觉胸中豪气顿生,忽见他猛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糊涂。赵敏负伤,定然到附近镇上购药。当下真气流转,朝山外最近的小镇奔去。

    盏茶时分,已寻到镇上一家药店。时辰尚早,药店还未开门,张无忌却顾不了这许多,抓起门环猛敲一阵。

    过得片刻,店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伸出一颗睡眼惺讼的脑袋来,没好气地道:“客官,此时……”

    张无忌打断他的话道:“请问昨夜是否有一负伤女子前来购药?”

    “没有。”不待张无忌再问,大门“砰”的又关上了。

    张无忌无奈,只好另寻药店。谁知小镇仅此一家药店,另无分号,张无忌本待前去再问,但转念又想,他既说没有,想来不会有假。踌躇再三,便又满怀希望地将小镇上的三家小客店一一搜过,依然杳无音讯。

    张无忌这才觉得有些疲乏,颓然坐于街旁。正心乱如麻之际,忽觉一盆凉永兜头浇下。回头一看,身后门边正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孩,手中兀自拎着木盆,惶然地看着张无忌。张无忌苦笑一下,摆摆手,示意女孩不必介怀,自己转身离去。

    如此茫然无绪地独行了半个时辰,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赵敏又回到木屋中,那,那,那……张无忌蓦然转身,运足十成功力,向山中飞掠。

    此时旭日东升,撒下万丈金光,田野中已有农夫劳作。一人抬起头来,陡觉一条人影闪过,瞬眼不见,农夫尚认为眼花,揉揉眼,不知咕哝了句什么。

    张无忌背脊上冷汗直流。赵周两个女子只要其中一个稍有不测,张无忌都将痛悔一生。不一会儿,已遥遥望见木屋,周遭毫无异样,只是死一般寂静,张无忌怦然心跳,急掠入屋。

    周芷若已然离去,屋内情形与自己离去时一样,张无忌心情稍定。但见桌上两滩红烛残泪,几件红衫凌乱垂地。张无忌凄然而坐,望着墙板上已呈褐色的血迹,潜然泪下。

    如此连过二日,张无忌只呆然望着木屋,双目赤红,倦容满面。第三日日落时分。张无忌正欲离去,起身未走几步。忽念及这一走,木屋无人料理,必定就此残败腐朽。心有不忍,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木屋。

    火苗由小渐大,直窜而上,“轰”的一声。木屋倒塌,尽毁于烈焰之中。

    张无忌黯然长叹一声,转身缓缓下山。

    三个月后,傍晚时分,张无忌来到大都。虽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张无忌却显得形影相吊。但见他眼眶深陷,既黑且瘦,满面风尘。

    茫然而行,不觉间来到一间小酒家门边。张无忌见周遭景致依稀有些眼熟,四处一打量,不觉哑然:昔日张无忌曾同赵敏在这间小酒店中对酌过几次,只是其时二人相视为敌,倒也算是奇异。此时思念心切,竟不知不觉地来到此间,张无忌微微摇头苦笑,人却已步入酒店。

    内堂依旧稀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

    天色已暗。店中更无客人,店小二正倚在墙角打盹。张无忌走到屡次与赵敏对酌的桌边坐了,唤过小二,嘱他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小二应了,不多对便将热腾腾的火锅端了上来,又备了酒具。

    张无忌见他只拿一只酒盅,便道:“相烦小二再备一副酒具。”

    小二道:“客官尚有客人?”

    张无忌漠然道:“没有。”

    店小二大奇,边走边低声道:“古怪古怪!当真古怪……”

    张无忌听他如此言语,心念一动,道:“小二,方才你说古怪却是何意?”

    店小二不料他听力竟如此了得,不禁伸了伸舌头,惶然道:“客官多心了,小的没说什么。”

    张无忌道:“小二哥可是碰到了甚么稀奇古怪之事,左右无事,不妨道来听听。”

    店小二又备了一副碗筷酒具,立在一旁道:“实不相瞒,前几日也有一位公子爷来敝店小酌,也是这般时光,就坐在这,”边说边指了指张无忌的对面,接着道:“所要酒菜也与客官一般。更奇的是,他明明是一介富贵公子,讲话却偏是语细矫脆,是以小的觉得古怪。”

    张无忌心头狂跳,小二所言的“公子”定是赵敏无疑。她素喜男装打份,口音却是难改。细问之后,果然便是赵敏。

    张无忌大喜,急问道:“她可说了什么?”

    小二笑道:“只因敝店生意清冷,那位公子爷行径甚是古怪,是以小的留意上了。他一人要了这许多酒菜,却并不曾动过一箸,只是默默坐着。末了举杯对着客官所坐之位道:‘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逢’。言罢一口干了,扔下一锭银子便走了。”

    张无忌口中念道:“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逢。有缘千里来相逢?”

    店小二见他如此,便道:“客官与那位公子爷可是故人么?”

    张无忌似才反应过来,陡然起身,忽掠出门。

    店小二但觉眼前一花,哪还有张无忌的人影?只骇望着张无忌曾坐过的椅子发楞,末了使劲一掐大腿,直痛得龇牙咧嘴,楞神半晌方道:“当真是古怪之极了,他妈的流年不利,今日是撞上鬼啦!”口中念佛不已。

    张无忌疾冲出门,见街上尚有行人,只怕施展轻功太过惊世骇俗,只得强自慢下身形,缓缓向汝阳王府走去。心想,赵敏既在大都,那一定是回家了。却不知她与家人是否已经和好?剑伤是否痊愈?这般反复叨念,人已来到王府大街。

    汝阳王府在大街尽头,远远便望见一根高约十丈的旗杆,上挂一面三角大旗,旗上用金线绣了三个大宇:汝阳王。府门两侧各挂一只大红灯笼,门头一块悬匾上,亦有四个金字:汝阳王府。大门两侧六七丈内,左右各列一队蒙古军使,均是手持长矛,威势端的显赫。门旁两侧各有一只威武的石狮,的是气派。过往行人路经大街之时,俱是匆匆而行,更无人敢稍作停留,多看一眼。

    张无忌何时见过这等气派,不禁膛目结舌,心道赵敏竟视这般荣华富贵有如粪土,情愿跟随自己这穷小子。

    对她之爱,不禁又更深了一层。只发誓此番若找到赵敏,定当与她同去世外桃源,不让她再受委屈才是。

    到得王府门前,左右各有一条街道,张无忌向左拐去,巷深之处,行人较稀。张无忌踌躇再三,决定还是悄悄进去,找到赵敏之后再作计较。然而如从大门而入,恐泊难于说清。

    计议已定,抬头向高墙内望去,但觉灯火辉煌,隐隐传来丝管之音。想必时辰尚早,汝阳王一家正在玩乐,此时进去,殊不方便,还是夜深人静之时再作道理。

    当下折头依来路返回,到得那家小酒店,方一进门便说道:“小二哥,方才走得匆忙,忘了付银,你再原样上来,稍后一并结算。”

    店小二喃喃道:“你……你……”

    张无忌笑道:“小二哥若不放心,便先收了这锭银子。”

    小二方知,今日非但未撞上鬼,倒是遇上了财神。眼下客官定是身怀奇技之异人,唯恐一个服侍不周,因他只有一颗脑袋,千万是丢不起的。

    当下并不收银,只连忙道:“上次客的那位公子爷朋友所付银两,已多出何止十倍,客官只管点上酒菜,银两敝店决不敢再收了的。”

    张无忌微笑着在原位坐了,待小二依样上了酒菜之后,不禁胃口大开。

    三月来,他茶饭不思,此时得知赵敏下落,自是要饱餐一顿的了。酒足饭饱之后,到附近那家客饯,用曾阿牛之名订了一间客房,独自打坐养神。直至三更时分,张无忌才摸出客栈,径投汝阳王府。

    张无忌来到深巷之中,打量了周遭一番,见无人影,纵身跃上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入王府之内。

    落脚之处是一花园,张无忌隐身假山之后,凝神细观。此时夜深人静,冷月高悬,地下树影斑驳,王府内寂静无声,都已安歇。四下一片漆黑,唯闻远处有巡夜之人的脚步声。

    张无忌借着月光,但见王府内院落重重,数千幢房屋,不禁大犯踌躇。这许多屋舍,却到何处去寻赵敏闺房?

    张无忌忽闻右边十丈开外有轻微的喘气之声,凝目望去,见一条黑影伏在花丛之中,想是暗哨。张无忌微微一笑,顿即有了主意。当即从藏身处掠出,身法快逾闪电,那人尚未知觉,已被张无忌点了哑穴。

    张无忌悄声道:“你若声张,我一掌毙了你!”

    那人睁着一双惊恐的眼晴,骇然点头。

    张无忌道:“公主闺房在何处?”

    那人犹豫,张无忌伸手按住那人玉枕穴,透入少许内力。那人但觉头痛欲裂,哪还敢硬撑,当即手指东北方向。张无忌解开他哑穴,顺手却依然拿住那人玉枕穴,低声问道:“怎么走?”

    那人颤声道:“前去五十丈,右拐,门前有池塘的绣楼便是。”

    张无忌点了他哑穴,运指如风,又点了七八处穴道。

    抬眼望去,不禁咋舌。

    这汝阳王府虽说不上甚么龙潭虎穴,但防范之严,端的不可小觑。附近十丈之内,便有三处暗哨,武功虽远不及自己,但如惊动了,喧哗起来,众人一拥而上,却大是难缠。

    微一沉吟,从地上抓起一撮泥土,运功搓成一把泥丸。坚硬如铁。然后对那人道:“被封穴道一个时辰之后自解,此事你若声张出去,王爷首先便会要了你的命。”

    那人骤然点头。

    张无忌弹身而起,直射十丈开外的一棵大树,犹如飞鸟投林,又似惊蛇入草。停身之后,张无忌忽觉脚下有异,低头看去,只见下面树权上,正坐着一人,腰间横插十多柄短刀,显是使暗器手,无奈此时却是左手执着酒瓶,右手握着烧鸡,正自饮用得欢,却末发现头顶上的张无忌。张无忌暗自好笑,汝阳王养这酒囊饭袋作甚!

    此树甚高,己将夜幕下的王府尽收眼底,除大门之外,唯东北角尚有灯光,窗前便是一汪清池。

    张无忌大喜,心想敏妹尚未安寝,相见有望。此时他相见心切,再加艺高人胆大,也不顾虑这许多了,当即弹身飞出,展开身法,身形犹如鬼魅一般,掠过十多道暗哨。悄然落在绣楼的暗影里。

    四周一打量,心中微奇,怎的此处并无暗哨。遂即恍然而悟:此处乃公主闺房,汝阳王再小心谨慎,也不至于将警哨安置于公主闺房中,何况赵敏心高气傲,岂可示弱于人,又要甚么警哨?再着,她自身武功之高,恐怕这王府一千护卫武士中,再无一能及。念及赵敏在这王府中定是小霸王一个,张无忌不禁莞尔。

    忽然闻房内有人讲话,声音苍劲雄浑。张无忌大吃一惊,伸手在清池中沾湿食指,轻轻将绵窗捅开一个小孔。凑眼望去,但见房中竟有两个男人,左侧那老者身长七尺有余,高大魁梧,两条浓眉几乎连在一起,双目不怒而威,左颊有三根长毫,身穿淡黄绸衫,神闲气定,凝若泰山,正是赵敏之父、元朝重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右侧恭立一年若二十五六的壮汉,虎背熊腰,神情剽悍,却不是赵敏的亲哥哥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又是谁!

    屋内摆设精美别致,隐隐有馨香之气沁入心脾,正是越敏所用香囊之气息,张无忌心神一荡,神游九天。

    忽听汝阳王一声长叹,张无忌忙收摄心神,但听汝阳王道:“你妹妹的音讯尚未探查到吗?”

    张无忌一楞:莫非赵敏未回王府?!

    库库特穆尔道:“启禀父王,孩儿已着人四处打探,一有消息,即刻禀报。”

    汝阳王道:“传闻明教教主张无忌已经退位,是否属实?”

    张无忌听汝阳王提到此事,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却听库库特穆尔道:“此消息确实属实。张无忌将教主之位让与原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只是多方打听,实不知张无忌为何退位。”

    汝阳王微一沉吟道:“你之见呢?”

    库库特穆尔道:“孩儿不知,请父王示下。”

    汝阳王道:“库库,你素来精明干练,为父实指望你有朝一日能担负起拯救圣朝于水火之责,却为何这般不愿坦露胸襟。有何心事,不妨明言。”

    库库特穆尔神情凛然,微一沉吟道:“依孩儿之见,此事定与妹妹有关。”

    汝阳王颇感诧异,“哦”了一声,并不插话。

    库库特穆尔继续道:“妹妹乃本府郡主,张无忌却是明教教主,他二人私有情义,明教上下岂能容忍一个蒙古郡主作他们的教主夫人,是以张无忌与妹妹一齐退隐江湖。由此观之,这张无忌实乃一胸无大志之人,妹妹跟随于他,实是不智之举。”

    张无忌听他之言虽不尽然全对,但说自已胸无大志,却是千真万确不爽分毫,甚觉汗颜。

    汝阳王缓缓摇头道:“你仅知其一,不知其二。张无忌手下有一大将,姓朱名元璋。此人出身和尚,现在却成了统兵百万的将军。你想想看,朱元璋情愿张无忌做这太上皇吗?”

    库库持穆尔道:“父王明鉴。”

    汝阳王道:“你妹妹叛出家门,此乃天下人人皆知,明教中人纵有异议,也决不至于为难。依为父之见,张无忌退位,恐怕也与朱元璋大有干系。”

    库库特穆尔正要说什么,汝阳王一挥手道:“为父也仅只是猜度,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实难为世人所知。然朱元障乃一代枭雄,以后难免要与他打打交道,到时对他不可不防!”

    库库特穆尔道:“孩儿谨记。”

    汝阳王又道:“杨逍这人怎么样?”

    库库特穆尔道:“此人文武双全,只可惜年高德寡,明教上下,于他并不心服。”

    汝阳王道:“明教已不可忌,可忌者朱元璋也。”略停顿,又接着道:“张无忌接管明教之后,整顿上下,不多时日,便即声威大振,实乃一奇人也。激流勇退,也不失大丈夫本色,此人武功之高,实乃当世第一人,若能为我所用……唉!”

    库库特穆尔颇感惊诧,父王一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今日怎的如此颓丧?便道:“父王”

    汝阳王挥挥手道:“你留意敏敏消息,为父很想念她。”

    库库特穆尔道:“一知有行踪,孩儿定将张无忌擒来!”

    汝阳王正色道:“张无忌乃一奇男子,以后相见,当以礼待之,休得无礼!”

    “是。”

    张无忌见汝阳王如此明于事理,心下颇有亲近之意,顿时想现身相见,却听汝阳王又道:

    “时辰不早,歇息了吧。”

    “父王”

    “恩?”

    “孩儿方才所请之事?”

    汝阳王沉吟不决,库库特穆尔大急,“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昏庸无道,怕父王功高震主,削你兵权,处处牵掣疆场之上,尽派一些无能之辈前去统兵,焉有不败之理?孩儿此举,实是以圣朝百年基业为念。孩儿视皇太子知书达理,精明干练,远胜于当今皇上,若世子能登基,实是有福于圣朝江山社稷,孩儿斗胆请父王三思!”

    张无忌大吃一惊,莫非这库库特穆尔竟要谋刺顺帝?自己已经窥到他们的秘密,倒不便冒然相见了,当下屏住呼吸,更不敢稍有异动。

    并非张无忌故作小人,他此刻心中所思的,却是那日大游皇城,韩林儿正想行刺元顺帝时,彭莹玉彭和尚所劝的一段话:“鞑子皇帝昏庸无道,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为这糊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玩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引自《倚天屠龙记》卷四。浪客注。)

    张无忌以后愈想愈觉得彭和尚之言有理,俗语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念及此,心道,如果这库库特穆尔当真杀了顺帝,为了中原百姓,说不得我张无忌倒要救这顺帝老儿一救了。

    却见汝阳王手拈左颊上的三根长毫,沉吟良久才道:“你打算如何动手,不妨直说。”

    库库特穆尔凑近汝阳王,悄声说了几句话,汝阳王不置可否,沉默良久道:“此事便依你之计去办,然委实事关重大,纵是皇太子,也不能令其知晓。”

    库库持穆尔见父亲允许,神情甚是宽慰,肃然道:“孩儿明白。”父子二人不再多说,出门各自歇息去了。

    张无忌待他们走远,才长身而起,掠出汝阳王府,回到客栈。沉思良久,却不知库库转穆尔将如何下手,自己虽有心相救顺帝老儿,此事看来只怕不易。

    却说张无忌数日来天天呆在小酒店,指望能得遇赵敏。这日午间闲坐无聊,便度出门去,沿街闲逛。此时蒙古统治中原已逾百年,中原百姓无不怨恨有加,却不想这京师居民倒也安居若素,一片繁华昌盛之象。

    张无忌正感喟叹,忽有一队蒙古骑兵纵马而过,沿街之人纷纷闪避。一老者行动不便,未及避开,给当先一骑撞翻于地,随后四骑一掠而过,又有两蹄踏在老者身上。蒙古兵扬长而去之后,才有两人将奄奄一息的老者移至街旁,却也无计可施,拍拍手便自离去。旁人神情如故,竟似从未发生任何事情一般,任由老者躺在冰凉的地上待死。

    张无忌哀叹京城居民之冷漠,摇摇头走上前去。俯身查看老者伤势。老汉年约六旬,右臂折断,胸骨亦断三根,人已昏迷不醒,着实伤得不轻。张无忌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了二粒“镇元丹”,双手捏着老汉双侧颊车穴,将药丸送入老者口中,再点下关穴,“咕”地一响,已将二粒药丸送入腹内。料想老者性命无碍,这才替他续接断骨。

    这等重伤,一般郎中看了自是摇头,但在张无忌眼中,却不过略施小技而已。他出手如风,手法娴熟至极,替老者接上断骨,又用木条固定好,前后不过半盏茶时分。那老者便已悠悠转醒,挣扎着要起来道谢,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大爷休要客气,不过举手之劳耳。待我开一贴药方与你,将息二日,自会完好如初。”

    言罢向隔壁一家店铺借了纸笔。开好之后,将药方递与老者,分开围观之人,正待离去时,手臂忽被一人拉住。张无忌回头一看,那人年约四十,一副仆人打扮,口气却煞是傲然,道:“你懂医术?”

    张无忌微觉不快,但还是应道:“小可略有知晓。”

    “那好,跟我来。”言罢不待张无忌答应,他竟自顾向前边走了。张无忌心中纳闷,左右无事,便跟上了那人,有心看他弄啥古怪。

    穿街过巷,那人不出声,张无忌也不问。二人一前一后,相隔二丈之距。行有盏茶时分,走出小巷,甚是开阔,前面却是一左右俱望不到头的高大红墙。那人依旧前行,到了一个小门边,敲了几下,内中一人开了门。

    张无忌跟进,转过照壁,却置身在一偌大庭院之中,花草虽嫌过于朴素无华,倒也显得洁静。沿甬道穿过庭院,来到上房,那人示意张无忌稍候,自己转身入内。不一会儿出来将张无忌带了进去。

    房内陈设说不上富丽堂皇,却有一股既豪且俗之气派。绕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卧房之外,那人跪下禀道:“刘公公,医生已到。”

    里屋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进来。”

    张无忌心中暗惊,英非这刘公公竟是太监,那么自己已来到皇宫之内了?却见一张大床之上俯卧着一人,年约四十,唇上却毫无胡须,显是太监无疑。领路人将刘公公背上的被子掀开,露出一个虽肥却皮开肉绽的屁股。

    那人问道:“能不能治?”

    张无忌原想回绝,却听刘公公用那疹人的嗓音道:“你若治好,本公公亏待不了你。”

    张无忌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便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伤势便道:“你这伤势可是三个时辰前被打的?”

    刘公公忙道:“正是,正是。”虽是一脸痛楚之相,但见张无忌竟将受伤时辰说得分毫不差,神情中竟有欣喜之色。

    张无忌微微一笑,当即点了他几处穴道。刘公公顿觉疼痛大减,心中极是敬佩,连道:“神医,神医!”言罢却一声长叹,似是懊丧至极。

    张无忌微奇,却不去理会。从怀中掏出“黑玉续断膏”替他敷在一张被打得稀烂的屁股上。

    这“黑玉续断膏”原是赵敏一个手下的伤科圣药,张无忌讨得处方,原样配制了带在身上备用。此时如不是自己另有所图,断不会将这圣药敷在一个太监的屁股上的。

    “黑玉续断膏”灵效无伦,刚一敷上,刘公公使觉清凉无比,原先的火辣刺痛立时消失,倒有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当下便想起床叙话。

    张无忌一把将他按住,微笑道:“须得半个时辰之后方能行动。”

    刘公公奇道:“只要半个时辰就能行走?”

    张无忌笑而不答。刘公公大喜,吩咐那人重赏张无忌。

    张无忌道:“不用多礼,小生学医仅为治病,药物均是自采,不劳刘大人挂怀。刘大人只是皮肉之伤,将养两日自当痊愈。小可就此告辞。”

    刘公公急道:“神医留步,尚有一事相求。”

    张无忌“哦”了一声,停住脚步,却并不坐下。

    刘公公转向那人厉声道:“看茶。”

    “是。”那人转身出去。

    刘公公道:“请问贵姓?”

    张无忌道:“敝姓曾,名阿牛。”

    刘公公又道:“原来是曾神医,暂请坐下一叙如何?”

    张无忌道:“遵命。”

    这时那人奉茶进来,放下之后道:“刘公公还有何吩咐?”

    刘公公挥了挥手,那人退出。

    刘公公道:“曾神医请用茶。”

    张无忌道:“多谢!刘大人有事但请吩咐。”

    刘公公问道:“不知曾神医除了伤科之外,其它杂症是否”

    张无忌道,“刘大人见笑了,小可虽生性愚鲁,只自小便跟随家严学了这多年医道。然略通医术,‘神医’二字却是愧不敢当。”

    刘公公听他言下之意竟是甚么病都能治上一治,当下长叹一声道:“你可知我这伤是怎么得来的?”不待张无忌作声,他早又接着道:“圣上前日不知得了什么病,忽然间全身浮肿,几个御医束手无策,命我出宫寻找名医。京城中的名医倒也着实不少,可请来之后,依然毫无灵术,竟连处方也开不出一张。圣上震怒之下,……咳,也是我等办事不力,原该责打的。”张无忌心头暗笑,医生治不了病,关你什么事,真是一副十足的奴才相。

    却听刘公公续道:“不知曾神医能否治愈龙体圣疾?如若事成,你我倒大有一场富贵。”张无忌淡然道:“看看倒也不妨,却不知成也不成。”

    刘公公道:“神医休要过谦,咱们现在便去如何?”

    张无忌奇道:“可是你的伤”

    刘公公道:“不碍事,不碍事。”边说边摇铃,先前那人进来,刘公公道:“备两乘轿来。”

    少时,轿子便已备好。那人将刘公公扶上轿去,直看得张无忌摇头不已,自不去管他,钻进后面那乘轿中坐了。

    刘公公一声“起轿”,轿子便被稳稳当当地抬将起来。张无忌也无心窥视外面,自顾闭目养神。约行了半个时辰,轿子方才停住。下轿之后,四周一打量,估计已到皇宫,但见重檐碧瓦,肃穆万分。刘公公让张无忌稍候,自己一拐一拐地进去禀报。

    良久,一人道:“着刘德瑞晋见。”

    刘公公跪地谢恩,然后爬将起来,赤步亦趋地跟在礼官身后,穿廊过院,不一刻来到皇帝寝宫。刘德瑞起步跪地禀道:“罪臣前来向皇上请安。”

    帘后一人气哼哼地道:“奴才,你伤势好得不慢呀。”

    刘德瑞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托圣上洪福,得遇一位神医,手段倒也高明,特请来为皇上看视。奴才办事不力,罪该万死,尚祈皇上恕罪。”言罢,不住磕头。

    帘后那人道:“即如此,还不快宣。”

    不一会儿,礼官将张无忌引进。张无忌立于室中,默然不语,但见十数位长者愁眉苦脸地跪在地上,想必便是京城中的名医了。

    刘德瑞见张无忌昂然四顾,急向他打手势,示意他跪下。张无忌却佯装不知,直吓得刘德瑞浑身大汗,心中叫苦不迭。

    帘后那人又道:“来者何人?”

    刘德瑞直让唬得魂飞天外,叩首道:“启启启禀皇上,他乃草草民,万祈圣圣上恕他不不不知礼法之罪。”

    帘后一人道:“他可是那神医?”

    刘德瑞道:“正是”

    帘后那人道:“也罢,着他进来。”

    两名宫女掀开帘子,张无忌进去之后,帘子复又放下。

    屋内布置金壁辉煌,镶金嵌玉。正中一张巨大的龙床之旁,立着四名宫女,床上卧着一人,年约四十,病容满面,正是当朝元顺皇帝。

    元顺帝道:“来人姓甚名谁?”

    张无忌不去理他。但听他声音,殊无病意,心下微奇,举目望去,见顺帝正瞪着自己。一瞧之下,张无忌大吃一惊。初进来之时,因缎帘四挂,屋内光线稍暗,是以未曾看清,此时眼睛已适应屋内光线,但见元顺帝左目赤红,右目铁青。

    张无忌猛然想起王难姑的《毒经》曾有过这样一段记载:勤王草,本身无毒,但如服后行房,则左目赤红,右目铁青,躯体之上,红青两色条纹清晰易辨。每行房一次,色重一分,行房十次者死。治法:用内功从涌泉穴吸出勤王草毒液。施术者戒行房三日,毒自消。又记勤王草产地在上古黄河北岸,已绝种。

    张无忌大奇,莫非此草并未绝种,却不知下毒之人从何处得来。想到“下毒”二字,张无忌忽然想起汝阳王和库库特穆尔,心中颇费踌躇。自已自不会将他二人供出,但要说服得了这位昏君却是不易。

    心念电转,忽生一计,自己实觉好笑,实在忍不住,终在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顺帝见他微笑不语,急道:“奴才该死!”

    张无忌道:“皇上身上可有红色条纹及与青色条纹相间之情形?”

    顺帝大奇:“你怎么知道?”转而大喜道:“对对对,你可能治?这是何病?”

    张无忌道:“这不是病。”

    顺帝道:“胡说!咦?!你说不是病?”

    张无忌笑道:“恭喜皇上。”

    顺帝恼道:“何喜之有?”

    张无忌道:“此乃上天见圣上勤政操劳过度,特意给圣上的赏赐。”

    顺帝大奇道:“此言何意?”

    张无忌故作严肃地道:“让你每天行房三次,饮醇酒三升,听乐曲三曲……”

    顺帝大怒道:“一派胡言,来人,给我”

    张无忌道:“且慢!皇上现在每次行房之后,颜色更加深一分,是不是?”

    顺帝瞪他一眼,悻悻地道:“你怎地又知道了?”

    张无忌道:“那是你方法不对。待我替皇上消了这些颜色之后,皇上不妨一试。”

    顺帝听他能消了自己身上这些吓人的条纹,将信将疑地看着张无忌道:“此言当真?”

    张无忌道:“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顺帝道:“怎个消法?”

    张无忌道:“这个简单,皇上只要将脚掌伸出即可。但有一条,皇上如不按上天的旨意办事,将来复发,定不当救。”

    顺帝哈哈大笑道:“这正合孤家之意,你快试快试。”

    张无忌不再多言,走上前去,双掌抵住顺帝涌泉穴。运功将顺帝足少阴经脉中的勤王草毒液缓缓吸入自己体内。反正自己尚未娶妻,别说忌行房三日,便是更长些时日也自无妨。

    半个时辰之后,顺帝身上的条纹已消失殆尽,恢复了他原先的浑身肥白松软之状。

    张无忌收功站起,望着顺帝笑而不语。顺帝大喜,一把扯过身边的宫女,就要按上天的旨意行事。

    张无忌大窘,急出回避,但听顺帝含糊不清地道:“贤卿稍候,寡人有有”下边的话语更加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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