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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桑少爷之死

    空中的乌云浓得像泼上去的墨,一层层、一叠叠地往上面滚动着,狂风撩起刺耳的口哨声,卷起阵阵风砂遮人耳

    目;那偶尔闪耀的电蛇,宛似一把锐利的尖刀刃芒,劈刺向大地,也刺得人们心头颤抖不已……

    就在这天昏地暗的时刻里,狂风不只送来阵阵风砂,也送来了一般子血腥味……

    一道沙丘后面,停了一辆篷车,拉车的马匹正在不安地剔着前蹄……

    传来低沉的吼骂声,有一具尸体正俯吊在车前座的一边,尸体的头尚在晃荡,有一道黏稠的血丝,线一般地往沙地上流……

    篷车后面还躺一个刚断了气的、嘴巴半张、刀口的肌肉翻卷、部分白骨森森外露……

    沙地上另外散跪着三个人,风砂中仔细看,竟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

    篷车的窗帘全部拆掉了,两名彪形大汉在车上往下扔东西——大包小包,捧着箱笼,不管什么,只要能扔出车外

    的,一概抛掷出来。

    三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便仔细翻抄着这些丢弃在下的东西,他们搜查得相当仔细,对搜查过的物件全部肆意破

    坏,胡乱抛掷。

    站在一堆砂上前的,是个年轻的俊俏书生,大概只有二十三四的样子,肌肤白皙,身材修长,如玉般的面孔,配着一

    双朗朗的星日,挺拔的鼻梁,唇红齿白,在一袭银袍的衬托下,更如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真是一位美男子。

    车上的三人,及监视跪于砂地上的一人,都穿戴得一式一样,黑巾包头,黑色轻装,黑色软靴,只有胸前的两排密扣

    是自己的,他们佩带的家伙亦无二致——肩背斜背“双刃斧”,腰板带上别角柄短刀,显然,这是同一伙人,或者是,江

    湖某一个组合的属员。

    跪在地上的那对中年夫妇,从外表上看得出都是出身于优裕环境里的人,两口子都胖敦敦,富态态的,穿绸着缎,

    如今,他们的形容却糟透了。

    那个半桩子大小的娃娃,长得也颇灵巧惹人怜爱,眉目神韵,与这对夫妇极为酷似,不消说,准是他们的儿子。

    微微拂动银闪闪的衣袖,俊美青年十分不耐的口吻:

    “怎么样,找着了没有?”

    东翻西抄的那个满脸横肉黑衣大汉,闻言之下——边抹汗,一边抬头赔着笑道:“回禀少爷,还没有见到,小的再找

    找看——”

    眉梢子一扬,青年人缓步来到跪着的中年夫妇前面,语气冷峭得没有一点人味地道:“吴天义,你说老实话,那只

    “龙凤镯”你究竟藏在哪里?”

    略呈肥胖的面庞上沁着油汗,沾着灰沙,更有那发自内心的惊恐与悚懔,这吴天义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哆哆嗦嗦地

    道:“我……我怎敢哄骗各位?的的确确是在我们临走前借出去了……借去观赏的人乃是我一位多年老友,我已向英雄说过,他就是世居在合肥,开设‘德丰粮行’的俞栋臣,英雄,有名有姓的人,我要说谎也不能……”

    年轻人含着恁般阴毒意味的一笑:“姓吴的,我来说给你听——这一趟,你是盘清了合肥的生意,卖掉了房子,一心回老家置田购地享老福的,可是?”

    吴天义惶恐地连连点头,道:“正是这样的打算,英雄……”

    年轻人突然神色冷厉地道:“我正要告诉你,吴天义,在这种情况之下,你等于刨根迁移,不再有回归合肥的打算,而你在离开之前,岂会把这种稀罕宝物轻易借人,这话谁相信?”

    吴天义急切地道:“千真万确,英雄,俞栋臣和我是二十多年的知交,那只镯子再珍贵,他要借看我怎能不允?而且他业已表明,只待三月之后他的寿辰一过,说派专人送回。英雄,东西固然重要,都是身外之物,究竟不及人与人之间

    的情分可亲啊……”

    年轻人忽然冷笑,伸手拂开飘至胸前的银色束发丝带,

    反掌掴得吴天义口鼻喷血,翻滚于地。

    跪在丈夫身边的中年妇人吴李氏,不顾一切地扑至丈夫身侧,悲恸地咽噎着吼道:“你们怎可如此毒打他,我丈夫

    说……说的都是真话……你们不信……就算把他……活活打死……也不能……在这里找出那只……镯子来……”

    年轻人冷笑着,慢条斯理道:“老虔婆,你没听到你那好丈夫方才在教训我?他认为我太过贪婪无知了,他认为我

    毫不明白物件同人心的比重,可以,他必须得到应得的惩罚。”

    孩子已被吓得口中不知呢喃些什么?显然已被吓坏了

    年轻人目光一闪,宛若一道血影,又道:“至于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这要由我来决定,活活打死他吗?倒很有可能,

    或许我有更好的法子,为了这件事,我已要了两条命,再加上几条,也不过是点缀点缀罢了……”

    揉着满脸腥红的鲜血,吴天义的舌头也大概碰裂了,他僵混着,悲泣地道:“英雄……我一生刻苦成家……但却不

    吝啬……那只镯子……你要了……也罢……却不值得……不值得卖上两个人的性命……”

    年轻人笑笑道:“我素来有个习惯,不喜欢被某些不相干的人看见我做某些不便让他们看见的事,不幸被他们看

    到了,我就只好让他们永远无法传扬出去,这样的手法,我们叫做‘灭口’。”

    吴天义抖索着,道:“英雄……你开恩……镯子……我给你……”

    年轻人摊开手心,道:“拿来。”

    吴天义全身都在颤,都在晃,呐呐地道:“镯子……在合肥……真的……我可以修封信……英雄你着人去取。”

    年轻人头际上凸突的青筋浮起,猛一把揪住吴天义前襟,双目中杀气盈溢:“吴天义,你这老奴才,老杂种,老混

    账,你把本少爷看成哪一类的白痴?我岂会中你这种圈套,授人以柄,自滔囹圄?”

    吴天义骇惧至极地分辩:“不,不,英雄……我全是一片真诚真意……我……”

    扬起的手掌是细长柔嫩的,但挥掣在人的脸上却是如此坚实有力,年轻人掌掌掴扣着吴天义,血星子合着肉糜,

    随着吴天义的脑袋俯仰摆动而纷溅飞洒!

    “住手,住手,救命啊,打死人了……谁来救命啊……”

    吴李氏披头散发,形同疯狂拉扯着年轻人的手,她的孩子,一口一声“爹”,一口一声“娘”,趴在沙地上叩着头,连声调都变得不似人声了!

    旁边那名粗壮黑衣汉子猛抢上来,飞起一脚便踢翻了吴李氏,怒叱连声,又接二连三地将这妇人踢得满地打滚凄惨地嗥叫着。

    点点滴滴鲜赤的血洒在泥土上,便只是一星快呈紫褐而濡绲的小印痕,很快的又被沙尘吸收,留下斑斑不起眼的干瘢……

    年轻人满脸布着恁般邪酷暴戾的凶气,重重地将吴天义摔推出去,嗔目大吼:“赵大麻子,你们还没有找着?”

    原先回应的那黑衣大汉子,不由暗地里打了个寒噤,他直起腰来,惶恐地道:“少爷,前后业已搜了四遍,没有放过

    任何一桩物件,连箱笼的底层,都割开查过了,一些被褥衣服也通通拆了开来,就是找不着那只镯子……”

    年轻人两眼凶光暴射,脸色泛青,道:“朱大头,篷车上下搜过没有?”

    被唤做朱大头的汉子赶紧回答道:“连车底都搜遍了,少爷,没有啊!”

    另一个也苦着脸道:“拖车两匹马的杠辙,皮套环也查验过两次,少爷,没见藏着啥!”

    年轻人面孔扭曲了一下,愤怒地咆吼:“饭桶,都是一群不中用的饭桶!”

    车上车下的几个汉子,全都垂手肃立,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吭一声。

    踢打吴李氏的这一位挽着袖子,愣头愣脑地在旁边插口道:“少爷,保不准这吴天义老小子说的是真话,要不这里

    怎么找不着东西,再说,人经过这样一顿狠打,少有不吐实话的,不信叫姓吴的刨开他吴氏祖坟,这浑小子他都会爬着

    去。”

    突兀,年轻人忽然变为温柔,他的声调也变得很好听:

    “赵大牛,你的意思呢?”

    这赵大牛笑道:“若依我呢?少爷,就不妨叫这老小子写封信,随便派个人到合肥去找那姓俞的拿,他们只不过是

    些做生意的肉头,有几个胆敢糊弄我们?”

    嘴角牵着那一抹笑意,突然僵硬了,年轻人闪电似的大耳光,打得赵大牛嚎叫一声,跌了个人仰八叉。

    指着满脸的晕黑牙掉血溢的赵大牛,年轻人狠狠地嚣骂:“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以你这种豆腐渣脑筋来替我出点

    子?狗奴才,你想到这件事能在此地解决而不能延宕吗?你想到吴天义可能在信中搞花样设圈套吗?你又曾会顾虑到万一风声外泄对我们有何等影响吗?真正白痴一个!”

    捂着血淋淋的嘴脸爬了起来,赵大牛哈腰垂头站在那里,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年轻人烦燥得走来走去,双手十指的骨节也在“咯崩”“咯崩”响不停,于是,他蓦地站起,斩钉截铁地,也是冷酷寡

    绝的口腔:“东西必然在吴天义的身上,只是他不肯招供,这头咬牙的老狗,我们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六名大汉,只是惶悚地站着,一个个都摆出那份“唯你是尊”的神色来,没有人敢表示半点不同的意见。

    年轻人一探手,叱道:“你们先去把那毛孩子给我拎过来。”

    六个人齐应一声,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吴天义同他的妻子,经过方才那一顿毒打,这时也刚刚缓过气来,甚至尚不能挣扎,那孩子已被赵大牛抓起来……

    吴天义伸着那双血污颤抖的手,痛苦地呻吟:“求求……你们……放……放过这……孩子……他只是……一个无知的孩子……啊……”

    吴李氏划动着满地的黄土泥沙,孱弱凄惨的哭泣声更断人肠:“英雄……好汉……你们……要……要什么……都可……可以拿去……甚至……我们……夫妻的两条命……

    就只有……这孩子……我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他吧……”

    年轻人背负双手,踱到吴天义夫妇二人面前,他淡淡地道:“姓吴的,我发觉你虽是做生意的商人,却很有心机,能

    熬,也豁得开,你比我预料中要难缠得多,也可恶得多!”

    吴天义痉挛而低哑地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意思……”

    年轻人慢吞吞地道:“那只镯子,一定在你这里,但你抵死不肯说出藏处,因为你清楚镯子交出与否,你两口子以及

    你的儿子都是一样没命,所以你熬打熬刑,宁肯死,也不愿拿镯子给我,吴天义,我说的没错吧?”

    吴天义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的裂口沾着沙土,青瘀紫肿的面颊在抽搐,血斑斑被两行热泪洗花了:“听……听我说

    ……英雄……我没有骗你……我也……也决……不似你说的那种……那种想法……英雄……我没有理由……为了一只镯子……去贴上性命……”

    年轻人冷冷一笑:“你就是我说的那种想法,吴天义,不会错,从你一开始,眼见我们宰了你那车夫,及你的长随,你

    便明白你们的遭遇是什么,因此你豁出去了,宁死也不交出镯子,但吴天义,或许我有方法使你改变主意,不信你就试试?”

    吴天义恐怖地嘶叫:“不……不……不……”

    年轻人点点头,道:“你猜对了,我先肢解你那宝贝独生儿子,却不会叫他立刻就死,我会慢慢的来,然后再割切你

    的老婆,你听到妻与子的哀号,惨叫,可能多少有些反应,因为我知道那种滋味十分难受,如果这一切不能生效,我再杀你,然后,算我命中注定得不到那只镯子。”

    全身似在炸裂,在沸腾,在遭到凌迟,吴天义扭曲着,变了腔调:“求求你……开恩……做好事……求求你……积阴

    德……求求你……求求你……”

    而吴李氏早己惊恐过度,昏了过去。

    年轻人生硬地道:“朱三黑子,动手吧!”

    吴天义一对眼珠子突出了眼眶,喉结在上下移动,他张大嘴巴,宛似嘴巴不能透气……

    朱三黑子洪声道:“少爷,从哪里开始?”

    年轻人端详着那个木然僵立,宛似痴呆的孩子——他无视于那孩子泪眼斑斑的小脸,无视于那孩子骇绝的迷惘神情,他只是端详着从何处割切比较有兴趣,那细瘦的双腿,盈握的两臂?或是,嗯,柔嫩的耳朵了于是,他道:“把那只左耳割下来吧!”

    朱三黑子吃吃一笑,抽出腰间的角柄短刀,伸手抓着孩子后领,一手握着那柄锋利雪亮的短刀在比划着孩子左耳的位置。

    年轻人阴沉地道:“快!”

    寒光一闪,对着那稚嫩的小耳削下,利刃隔柔嫩的小耳朵半分,突然土堆后面,“嗖”声传来一溜锐响,“当”的一下

    子,朱三黑子手中的角柄短刀便撬上半空,他的人也被震横得摔个跟斗!

    变化是这样奇突,以至在场的人们——包括那年轻人

    ——在一刹那间怔窒住了,他们又惊愕又疑虑地注视着那座声响传来的沙丘,须臾间竟没有想到做什么。

    不必问他们做什么,砂土之后,一个人慢慢长身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穿宝蓝长衫的年轻人,长眉斜飞,凤目重瞳,俊逸、潇洒、挺拔,还有一种令人说不出,但能清晰感觉

    到的东西。

    这种东西,使人有这么一个感觉,普天之下,只他这么一个,再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的确,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说他是个武夫,他文质彬彬,带着很浓厚的书卷气。

    说他是文士,他英挺超拔,却又有一种逼人的英武气概。

    他的年纪大概是十六七岁,或许是十八九岁,但绝不会超过二十岁就是。

    他,他就是甫离师门,从黄山天都峰养心洞下来的雷一金。

    风吹着他蓬乱的头发——松松的青布带,不能完全系住于结发于顶的发丝,有些发丝便飘扬起来了。

    拎一个小小的包裹,雷一金走了几步,将包裹往上提了提,然后,面无表情地在看这些人——站的人,不是躺在地

    上的人。

    于是,赵大牛第一个吼起来:“他奶奶个熊,你算是哪个鳌洞里钻出来的活王八?居然胆上生毛,插手管起我们的闲事来啦?你他娘的是活腻了是不?”

    赵大麻子也捋袖扫捏拳,恶声恶气地咆哮:“好个愣头穷酸,你这模样,只配去唱‘莲花落’,敲起板子来上一段‘数来宝’,向人讨口剩茶残羹,却也摆起架势来充人王?娘的,我看你是茅坑上搭凉棚——离死(屎)不远了!”

    雷一金站着,仍然毫无表情地在看他们。

    但是,那个年轻人却脸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已发觉到,刚才敲脱朱三黑子短刀的东西,不是别的,只是一根枯枝,干黄的、脆弱的枯枝。

    年轻人明白,仅这一手,业已表示出来人乃俱有何等精湛的功力。

    其他三名大汉,这时也在鼓嗓叫嚣,打算冲上去回攻雷一金,年轻人微微一摆手,僵硬地一笑道:“朋友,好功夫!”

    沉重地摇摇头,声音低沉,雷一金道:“这孩子,这妇人,还有那边躺着的一个,是什么道理要遭致如此残酷的虐杀?”

    年轻人表情僵木了一下,慢慢地道:“不关你的事,朋友!”

    叹了口气,雷一金道:“我想问一问,因为我嗅着这般血腥,觉得作呕——大概是因为这股血的气息散发在不该散发的人身上……”

    年轻人忽然强笑道:“这几个人和我有点过节,今天我堵上了他们,朋友,就是如此!”

    喃喃的雷一金道:“这几个人?你是指的那几个人?这小孩子,这妇人,还有那个被打得半死的男人!”

    窒了窒,年轻人声调有些僵硬了:“不要自寻烦恼,朋友,我已对你容忍有加了。”

    雷一金眼睛巡扫,低喟着:“那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妇人……还有那个男的,他们都不像会武功的样子,我想不

    出,他们与你结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使你这般毒辣的对付他们?”

    年轻人渐渐起了怒火,道:“你想怎么样?”

    雷一金淡漠地道:“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凶性突发,冷冷一笑,道:“好,我告诉你——我有一个心上人,我想送他一件珍贵的东西,而这件东西我没

    有,躺在地上的那人有,因此我先探查清楚了这一天他要携眷回乡,经过此地,所以便埋伏附近,加以拦截,可恨他不肯

    交出我要的那件东西,你所看见的情形,便是他不肯交出那件东西所得到的惩罚!”

    指了指篷车上下的两具尸体,雷一金道:“这两个呢?也是不肯交出你所要的东西而遭致的惩罚?”

    神色凶狠,年轻人厉烈地道:“这两个么?就算我高兴,宰着玩的吧!”

    雷一金凝视年轻人,道:“你很暴戾,也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可悲的是,你的恶性已经根植了,要渡化你,应该在距离

    今很久很久以前辰光开始才对,现在你有如一段长坏了的树木,待要曲直,怕是不可能了……”

    年轻人冷惊地道:“别在我面前假道学,你这一套唬不住我!”

    雷一金徐缓地道:“任何一种危害善良的人或物,都该加以归正,若是无法归正,就只有毁灭,你这模样,似是应规于毁灭的那一类!”

    鄙夷的一笑,年轻人道:“就凭你!”

    雷一金平静地道:“如果我要做,我便可以做到!”

    年轻人骜桀地道:“我也是一样,如果我要做,我便可以做到!”

    雷一金脸上又浮现了一种落落寡欢的神色,缓缓说道:“这样吧!你们走,躺在地下的人,由我来施救,你们算是做好事,我也可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待……”

    年轻人扬扬头,道:“你不想毁灭我了?”

    雷一金沉默了一会,道:“我憎厌杀人,纵然是,像杀你这样不可救药的人;不过假若你这暴虐凶残的心性不改,将来总会得到报应的!”

    “嗤”了一声,年轻人道:“这就是你想说的话了?”

    雷一金道:“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踏前一步,年轻人带着强烈的挑衅意味道:“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说的——这三个人决不能让他们活下去,杀必须杀绝,另外你看见了这件事,我也不能放你活下去,因为我不愿有人把它传扬出去。”

    雷一金有些诧异的望着年轻人道:“你的意思是——这

    三个人你一定要置于死地,只为了你拿不到一样原属于人家的东西?因我在帮你行好事,你连我也一起杀掉?”

    年轻人阴毒而又邪恶地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雷一金叹息地道:“人心是什么做的?”

    年轻人不耐烦地大声道:“尽管你方才所露的一手显示出你的本领不弱,但我除了击杀你之外别无选择,是好是

    坏,我们就赌一次运气吧!”

    雷一金静静地道:“你认为——你行吗?”

    年轻人尖锐地道:“不一定,但你也不一定能胜我,生死之分,只在于生前所施展的那一招上,而我对我自己的修

    为,极有信心,眼前的形势,更迫得我必须加强我的信心——或者你实际的功力很高,远逊于你所显示的那一手也未可知!”

    雷一金意味悲悯地道:“不要冒险,这乃是赌命——你可知道,你若败了,会是个什么下场?”

    年轻人强悍地道:“我们的机会都差不多,但我不妨告诉你,我若败了,无论是怎样败法,你必然难有生望。”

    捻着身畔的玉佩,雷一金潇洒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是颇有来头的人?”

    年轻人傲然地道:“‘流王谷三元会’的少主就是我,‘一掌擎开’桑羽是我爹,‘金夜叉’武二娘是我娘,我是桑少

    强,‘金玉公子’桑少强!”

    雷一金微微一怔,俄顷喃喃地道:“原来是‘一掌擎天’的儿子……”

    桑少强微扬着那张脸,大刺刺的道:“你含糊吗?畏惧了吗?任凭你三头六臂,也开罪不了‘三元会’的人,今天你

    晕头晕脑地愣充字号,我便叫你收不了场。”

    雷一金涩涩地笑道:“不错,‘三元会’在江湖上是一个强有力的组合,是黑道甚负威望及受人敬畏的巨擘,尤其在

    这皖北一带,更是遮顶的一块天,桑少强,我只是一个天涯浪迹的过客,初次出道,当然不足以与三元会的庞大实力相抗,但是,我抗不抗得过是一回事,敢不敢抗又是一回事,你抬出你身份来历恫吓我,恐怕生不了什么效果!”

    桑少强冷锐地道:“我犯不着恫吓你,我让你知道你死

    在谁的手里,叫你明白你这闲事管得如何的愚蠢,又如何的可笑可悲!”

    雷一金淡漠地道:“只是求个于心无愧罢了,桑少强,在我伸手拦事之前,我唯一的问题是该不该管,至于对象是哪

    种人物,或是具有何等样的身份,却不是我顾虑的了……?”

    桑少强大声叱喝道:“你是个疯子和白痴混合成的怪物,在这个地域里,你胆敢侵犯我行事的权力,就是自寻绝路,任凭你怎样自我标榜与吹嘘,你都注定了一个‘死’字当头!”

    雷一金叹息着,道:“桑少强,你真是被你家人宠坏了,

    坏得不可救药了。”

    桑少强暴跳着道:“而你,免不了尝试一下我这‘不可救药’的手段!”

    一侧,朱三黑子吼着道:“少爷,不用和他多缠,下手除掉他才是正理,也不睁开那双狗眼看看清楚,找碴竟然找到

    ‘三元会’的少主头上来?这不是他自己寻死是什么?”

    赵大头也跟着帮腔:“零碎片了这狗娘养的,也好叫他知道招惹‘三元会’的后果如何——虎嘴皮上拔须不是,就

    看他受不受得了这头老虎的拨弄吧!”

    雷一金缓缓地道:“不要迷失于喧赫或荣耀的家世中,

    有时候,在某些环境里,祖上的荫庇未见得能起什么作用——桑少强,我再问你一次,你一定要杀害这三个奄奄一息

    的可怜人,一定不肯容我而去?”

    桑少强俊美的面孔上是一片狰狞又蛮横的凶暴之气,

    原本多么生动悦目的脸蛋,这时竟呈现那样可憎的杀机,他咬着牙道:“我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昏庸与嚣张到什么程度,你竟敢破坏我的事,我就没有其他任何考虑——这三个人,以及你,都必须死!”

    雷一金无声地形成几个字音的嘴形,仿佛对某个虚容

    冥渺的对象解释什么,然后,他平静地道:“那么,我也不耽误时间了,地下的三个人,还极待施救。”

    桑少强狂笑道:“你就打算打算先救你自己吧,大言不惭的鼠辈。”

    一名手下悄悄掩进,猛地挥斧劈斩雷一金的后脑,力劲声急,这一家伙恨不得把对方的脑壳劈碎。

    雷一金只是漫不经心地半转过身子——非常安闲自然的半转过身子,一点也不急,一点也不慌,更不似在运用什

    么功夫,他只是半转过身子。

    双刃斧便“呼”的一声,稍差一分地贴着他的背后劈空,

    但见斧刃击起黄沙如烟,执斧者的身形却以惯性的作用向前倾俯,然而,竟自一直倾俯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名下手就如此趴倒不动,他侧搁着面孔在泥土上,双目圆睁,嘴巴歪扯,舌头因为过度的痛苦刺激而半伸在唇外

    ——这不像是个活人的模样。

    没有人看清这名手下是怎么死的,甚至连一声代表死亡的呼叫也未曾发生。

    于是,其他几位人高马大的汉子俱不禁骇然失色,顿时像石塑木雕的僵直着不会动了。

    桑少强注视死者身体俯压下的左胸部位,开始缓缓渗出的一滩新鲜的,腥红的血迹。

    这位,“金玉公子”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起来。

    雷一金,仍旧半转着身子,背对死者,他两手空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桑少强眼皮子突然一跳,声音愤怒:“朱三黑子……”

    朱三黑子抖了抖,嗓眼里宛如掖进了一把沙:“在……小的在……”

    桑少强冷酷地道:“你们还在看什么戏?并肩子上!”

    朱三黑子咽了口唾沫,黑脸上是一层绿:“是,并肩子上……”

    答应道,他掂了掂早已握在手上的“双刃斧”,深深吸了口气,朝左右的伙伴们像哭丧似的咧咧嘴,色厉内荏的大

    吼:“兄弟们,一齐朝前扑,好歹把这杂种撂下再说!”

    似是替自己壮胆,其他几位仁兄应声喝叫,五个人分别从五个不同的角度,疯牛一般冲向他们的目标。

    斧刃在灰苍的虚空里闪动着寒光,带着破空的锐动,又狠又快地劈落,雷一金蓦的左臂吞吐,宛如他的出手早在事

    前经过精深的量大与演练一样,那么准确地捉住最快劈来的双刃斧杆,几乎在他抢着斧杆的同时,这把“双刃斧”已经

    改变了方向,闪电般反抡出去,深深地切进了执斧者的胸腔内。

    热血洒于狂嚎中往外标扬,执斧者,膛目结舌,赵大头与另一个同伴还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业已觉得左胸部倏然沁人一股冰凉,一股尖锐的痛苦,全身热能与活力便这般冰凉沁人的一刹那冷却了。

    黑暗来得多快——那永恒的黑暗……四个人全在尚未

    倒地之前,即已变成四具尸体,他们侧跌的姿势怪异而可笑,但仅存在的朱三黑子并不觉得可笑,他只是甫始挥斧出

    去,而斧刃尚在半途,他的四个伙伴都已横着倒下,强烈的恐惧震击着他,朱三黑子不由自主地惊嚎抽斧奔退。于是,他身体骤然侵入的那股冰寒来自右臂,冰寒还挟着撞碰的力量,朱三黑子凄厉的狂嗥着,连连打旋往外转,每一翻转,便洒起一蓬蓬的鲜血!

    这些个“三元会”的人,在突然间交锋,瞬息里灭绝,然则从开始到结束这微不足道的须臾空隙中,都没有一个知道自己是如何送命,被什么东西所杀!

    桑少强也不知道他六名手下的死,是被什么武器杀死,

    他仅比那些死了的人稍稍多看到一点——他曾看见有一抹青森森的光芒掣映而已。

    心腔收缩,沿着背脊往上升的是透向椎骨的寒气,

    桑少强已经在惶悚不安了,他觉得喉咙里又苦又干,不知怎的,

    连一双手都沁出了黏黏的冷汗。

    真正是“行家伸手,便知有没有”,人家在功力上,竟然已达到不须显示便可制敌的境界,这种深厚精湛的造诣,绝

    对不是桑少强自己可以比拟的,而论到杀人的技巧与手法,

    那雷一金动作的干净俐落,更是体痕无着,炉火纯青,桑少强和雷一金的段数一称量,就越发差得不能并提了。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一场赌斗,一场以生命为注的赌,眼下虽尚未到揭底见分晓的辰光,但桑少强业已明白他自己

    距离太远,怕是凶多吉少了。

    忽然间,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他的家庭,他的亲人,他的以前永思追怀的某些往事,于是,他的表情在此时此刻竟

    然有些恍忽与迷离了,泛着悠悠怔忡,微微的僵窒,仿佛他已不自觉地随看这件事情进展,自身已变成壁上观的人,也

    似乎他已和目前的情势脱离了干系……

    雷一金没有乘胜逼战,他是默默地站着不动,然而,他的神色坚定又肃索,并无分毫就此罢手的意思。

    猛摇摇头,桑少强他从一个飘渺而又幽远的梦幻中觉醒——不沦那个梦幻中的内情是苦是甜,是悲是喜,至少他

    知道,他必须面对现实,不能永远幻隔于过去,那些情景串连的只是持续的空间,而他早已越过了那段空间延伸到此。

    此刻,才是决定他是否有幸享受未来时光的时候——

    桑少强舔舔干燥的嘴唇,紧紧握着双拳,道:“来吧!像你刚才所说的,不要耽搁时光了。”

    雷一金目光注视着桑少强平淡而生涩地道:“你愿意收回你的话吗子”

    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桑少强自尊的反应,宛如——把火烧在他的胸膈,他激动地叫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把我

    桑少强看成什么样的窝囊废?这六个小角色的死亡你以为就能吓住我,论到杀人夺命的实际,你家公子爷断不会落在后头。”

    雷一金无动于衷道:“那好,可以开始了。”

    桑少强挽起衣袖,展露出紧扎的银色护膝,他将衣袍下摆掖上腰间,然后,伸手人襟,“铮”声轻响,一把镶珠嵌玉的

    华丽短剑,已在他手中吞吐着莹莹寒光。

    雷一金双臂下垂,安详自若地道:“兵刃的珍贵处,在于使用他的人得如何运用,并不在于兵刃本身的价值与装饰

    上,桑少爷,你好自为之吧!”

    桑少强俊俏的面孔,微微扭曲,怨毒地道:“我已受够了……”

    雷一金气定如山,古井不波地道:“生死一博之际,最戒嗔急,桑少爷!”

    桑少强缓缓地,开始游走,绕着雷一金游走,最初只是慢慢地错步,逐渐越来越快,越走越急,衣袖兜风,影像幻灭

    了模糊的一团,似是一个急速飞旋的银球。

    雷一金双目平视,两手下垂,恍同不闻不见,任由桑少强在身旁旋走奔转,他却连面颊上一块肌肉的扯动都没有

    桑少强在这样耗力的游走回旋,并不是故意卖弄什么

    玄虚,耍什么花巧,其实这是一种极为诡异狠辣的身法——

    “大环扣”,三元会魁首独擅的特殊绝艺之一,这“大环扣”的精要处在于利用快速的奔旋动作眩惑敌人使其无所适从,

    然后在围绕奔转中,猝然震击,由于半身的移动,便于选择目标的下手位置,更可使自己在灵活闪腾中,有应变的余

    地,这样觑准了时机,往往能收奇效,以动制解的上乘手法,

    自然,如果敌人也跟着团团打转,在目眩神迷中,久经磨练的旋术者,博杀就越发方便了……

    可是,桑少强逐渐心惊胆战起来,他在全力施为下,察觉到对方的反应,竟是“大环扣”最忌讳的一种镇定,一种既

    不能迷乱,更不惶惑的镇定,仿佛一座山般地深沉稳定!

    桑少强咬牙横心拼命一博——风声呼呼,人影旋飞里,

    一道冷电暴刺身侧,寒芒闪掣倏然又敛,站在中间的雷一金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右腕微带,啸声破空,青森森的光芒

    隐现,桑少强的刺戮被撞回,甚至他奔旋中的身形也大大地摇晃了几下。

    眉宇凝结,雷一金低沉沉道:“桑少爷,说到你桑家的‘大环扣’,你真该惭愧,居然连你爹的十分之一精髓都没有

    得到!”

    桑少强焦雷般叱喝着,旋飞中,剑芒连连穿射,势疾动劲,打眼一看,像是一圈带着芒刺的光环朝内明灭不定的快速流泻着冷焰,虚真不测,轮翻闪掣,隐隐然竟有些风啸涛乱之声。

    而雷一金只是右手随身做着小幅度的移动——细细的动作,似是涵括了天地,他轻缓的举手垂腕,青光便暴现暴缩,每在那一点青芒的隐现里,桑少强贯以全力的刺戮都被破解无余。

    人家犹是半步未曾挪过——

    桑少强骤然愤怨的狂吼,冲天腾起,就在身形掠空的同时又倒射而回,身体急速滚动,挟着纵横洒溢的剑芒兜头罩向敌人。

    雷一金就在桑少强扑落的同时暴起九尺——快得令人的视线不及追摄,好像他本来就在腾起九尺的那个空间,也就是桑少强的顶上。

    目标突然失去踪影,桑少强在惊恐之下努力转身拧腰,反手二十七剑有如一面扇网往后反卷,那抹青莹莹的光翠便在这时眩目夺神地流转穿刺,金铁交集声宛如密集的花炮,扇弧形的剑幕立时波散破灭,桑少强沉闷地噎窒一声,踉跄落地,他抢出几步,又摇摇摆摆地坐倒。

    雷一金站在六尺之外,毫无表情地看着桑少强,神色并无半点喜悦、傲态。

    桑少强噎呕了几声,随即呛咳起来,他的胸膛上是一片刺目腥红——血是熨热的、浓绸的,每在他呛咳之际,便一阵一阵往外冒涌。

    银袍很快被血染透,顺着他的袍角往下滴,他坐着的地面四周,也渐形成了一圈漉漉紫褐透紫的湿痕!

    桑少强极力提住气,脸色透着腊似的干黄,仿佛原来的神彩与容光全在这一刹那被抽尽吸光了。

    他嗡着嘴唇,凸瞪着两只枯涩呆木的眼球!

    “看……看……你……你让我……看看……”

    雷一金走近了些,低沉地道:“你是说,你要看那件取你性命的东西?”

    桑少强微微颔首,他面部肌肉在往上抽紧:“正……正……是……我……要看……看……”

    雷一金伸出右手,宝蓝长衫的袖子轻轻一拂,就像魔法似的,他的手上已握着一把刀,那是一柄长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宽度只有二指,刀锋呈现极其均匀优美的棱线,而刃质的本身更是完善无懈可击,它冷闪着那种单纯得毫无杂色

    的莹澈青光,光的来源来自兵刃的表与里,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但霜凝寒聚的刀身,却有龙图,刀身的光

    波眩灿着龙图,看上去,这刀像是活的,龙也是活的。

    握着纯钢反缠以褐色半皮韧条的刀柄,雷一金柔和地道:“看见了?”

    桑少强眉心紧结,似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一个他似曾记忆,此刻都有些恍忽迷乱地问道:“这……刀……我好像

    ……有些……熟悉……我以前……没……见过……但……我必曾听人……提起……”

    雷一金叹了口气,道:“‘图龙刀’,桑少爷!”

    桑少强整个身子猛然痉挛,双眼凝定于雷一金的脸上,

    他剧烈地呛咳着,五官扭曲:“是……是……‘图龙刀’……你……你……是‘龙图修罗’……”

    雷一金唇角抹起一声苦笑,截住他的话道:“不!那是恩师。我叫雷一金。”

    桑少强忽然噎着声笑了,他尽量想笑得响亮些,但他办不到,发出的笑声窒闷幽凄得宛若在哭:“好……好……雷

    ……一……金……我看你……以后……怎生……对……抗……三元会……全力的报复……”

    雷一金悒郁地道:“我已经说过,能不能是一回事,桑少强,你不要认为我会向‘三元会’的势力屈服,就如同你也不

    会向我屈服一样!”

    桑少强脸孔又在抽搐,的两眼瞳孔在开始扩散,逐渐变得空茫而木讷了,他抽搐着,抖索着,逼得喉间呼噜呼噜的

    发响,挣扎道:“雷……一……金……我……有……一……句话……要……要……告……诉……你……”

    又凑近些,雷一金轻轻地道:“你说吧,我在听!”

    挺着上半身,昂起头,桑少强的声音低得几乎是耳语:

    “我……要……说……的……是……你……你果然……是个……真正……的行家……杀人的……行家……”

    不待雷一金再说什么,桑少强已叹息似地吐了口气,歪着身子往一边侧倒,他的两眼,仍是睁着未闭。

    雷一金伸手抚合了桑少强不暝的双目,有些怔忡地呆了一会,直到那边一声呻吟,才突然惊醒了他。

    于是,他赶忙上前探视吴天义夫妇及那孩子,又迅速出师门金创药,先为这饱经折磨的一家老小敷扶包扎了,这

    才一个一个扶他们上了篷车。

    可怜的孩子,虽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但创痕尤深的却是心灵上的烙印,孩子在车上沉沉地晕迷着,好可怜!

    吴天义挨了一阵毒打,虽然不轻,但身架骨络则完整无缺,他的老伴可没有他那么幸运,吴李氏的一支右手,齐腕

    切断,只剩下一丝筋肉吊连着,人早已晕了过去。

    雷一金暂且为她敷药止血,连着断手也一起包扎了起来,他明知吴李氏这只右手是废了,却也想找个好郎中碰碰

    运气看。

    把散集四处的杂物收拾好装上了车,雷一金才赶着马儿上道。

    篷车在路上不停地颠簸着,车轮转动,“咕噜”“咕噜”震响,才出去没多远,隔着前座的车帘布,已被一只人手颤抖

    着掀开,透出的是吴天义那嘶哑孱弱,却显得十分激动的声音:“恩公……恩公……你叫我们吴家老小,如何来报答你

    所赐的恩德?”

    雷一金没有回头,淡淡地道:“你躺着吧!我赶车到前面,到南昌府找个郎中替你们仔细疗治伤处,别的事你就不

    用再记挂了……”

    攀紧了篷框,吴天义喘着气道:“恩公……你是我们吴家再生的父母……重造的爹娘……恩公……往后的这半辈

    子……曾是恩公的赐予……尤其令我夫妇感激零涕的是……你更成全了吴家的这条根……子秀这孩子……乃是我们唯一传继香烟的骨肉……”

    雷一金眼睛望着路,道:“我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在尽一个人的本分而已,你不要说得这么严重,除了我,别人遇

    上了也会像我这样,此事过后,你忘了吧……”

    青紫浮肿的脸孔上是一片虔诚的,发自肺腑的感动与崇敬,吴天义沙哑地道:“恩公……我们要用这一生,用吴家

    子子孙孙每一代延续的供奉你的长生牌位……来报答你的恩德……恩公……请你多少接受我们一点心意……”

    雷一金低吁了一声,道:“你别折磨我了……人与人之间,原该有点同情心,这点同情心的发挥,值不得如此小题

    大做……”

    吴天义恳求着道:“不要推拒我们于千里之外……恩公……你就让我们稍稍心安一点吧……你不能再对我们施以

    如此浩荡的恩惠之后拂袖而去啊……那样会使我们终生愧疚的……”

    雷一金轻挽着疆绳,微皱着双眉道:“再说吧……”

    吴天义惶惑地急叫:“恩公!”

    雷一金摆摆手,道:“路烂,车子颠得很,你身上不便,能不能先躺下?这些闲事以后再说,我又没跑,你急什么?”

    吴天义唯唯诺诺,只好放下车帘布缩了回去,雷一金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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