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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09 章(2)

    蓦然,通过人影又是一闪,有一个和尚打扮的人站在道路中间,高声叫道:

    “来者可是辛捷辛大侠吗?”

    辛捷不料在如此荒区,竟还有出家人找自己,心中大奇,身躯一挫,定下身来,点首作答。

    那和尚十分年青,年约卅左右。

    只见他手上已握了一柄长剑,施了一礼道:“望辛施主多多指正——”

    说着长剑已是分心刺到。

    辛捷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糊里糊涂又有出家人找自己讨教,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因自己是新近成名的高手才来领教的,也懒得和他计较,右手一带,“呛哪”长剑出鞘。挥动之间,一招"闲云潭影",仍然用大衍十式出击。

    那年青和尚功夫也甚是高明,连挑带削,把辛捷这招封出门外。

    辛捷也不由一惊,敢情这和尚的剑路完全和刚才和自己交手的“武林之秀”孙倚重一样,都是正宗少林寺嫡传的“达摩剑术”!

    那年青和尚对辛捷招式十分留神,简直可以说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辛捷的一招一式,辛捷心念一动,突然改变招式,变“大衍神剑”为“虬枝剑法”,刷刷刷刷一连四五招攻出。

    那年青和尚先是凝神注视两招,接着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蓦地收剑道:

    “暂停!”

    辛捷见对手又是不要打了,好在自己正有事在身,反倒希望他快点停手,自己好赶路。

    那年青和尚认真地沉思了好一会,才释然道:“对了!是了!”

    转目瞥见辛捷还站在身旁,不由露出尴尬之色,支吾了一下,蓦然转身飞奔而去。

    辛捷哈哈长笑,心中虽是不解,但总模糊知道少林寺必是很注意这“大衍十式”,这倒是甚不平凡的事呢。

    心中一静,自然又想到那失落的“梅香剑”,心中焦急如焚,不敢多停一分钟,再行赶路。

    山道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荒僻。

    天色渐渐黑暗了,黄昏已然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月儿已出来高高挂在空中。

    辛捷一心一意在于那“梅香剑”,步法虽是从容不迫,但每一腾挪,便在四五丈以外,在银色的月光下,好像一条淡淡的黄线,在地面上飞快的移动着。

    前面就是一个不高也不矮的山坡,辛捷猛提一口真气,决定一口气奔上山坡顶处。

    但闻衣袂飘飘,带起阵阵风声,辛捷已一闪而过……

    月明星稀,万赖无声——

    山坡斜斜的,人影被月光照映在地上,本来是修长的影子,也由于坡斜而缩短了一截——

    太迅速的原故,短短的影儿随着那飞奔的身体,好像在地面上划着一条黑线似的。

    怀着十分焦急的心情,辛捷正以全速疾奔着,满心思念着唯一可以抵挡那无坚不摧的“倚虹”神剑的“梅香剑”;曼妙的身法,乍看过去好像足不点地,身体有若弹丸般在空中飞快掠过,却丝毫不带风声,仅仅那衣袂微微带着扬起来而已!

    山坡上静悄悄的,偶而一两丛树木交杂生在山坡旁边,婆裟的影儿几乎要遮着整个山坡——

    蓦地里那树叶款款摇动了一下,一种直觉和一种经验使辛捷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尽管他心中还充满着焦急,但身体仍然不由一挫。

    等到他醒觉自己急停的原因而搜索那丛树木的时候,却发现树中不过空空的一片,分明是夜风微拂的原故。

    辛捷哑然失笑,行动有如急箭,连点数点,已恢复了最高速度,步履仍是那么安祥,身形仍是那样曼妙!

    这个山坡并不算高,但却是杂树丛生,虽然是冬季,但由于南方较为温和,是以树木并没有枯萎。

    前面便是山坡顶端,辛捷猛提真力,一口气奔到山顶,蓦地里他感觉到气氛有点儿不寻常,那交错的树木好像多了一点,因为有刚才树叶无风自动的事情,辛捷的警觉提高不少,定神看去,那些树木分明是从他处移种过来的——

    辛捷虽然游荡江湖仅仅一年有余,但所经历的多半是顶尖儿的玩意,耳闻目睹也有了不少经验,像这种比较稀见的“瞒天过海”手法,辛捷却能在细察之下,轻易发觉,实在不易——

    正醒悟间,脚步一挫,不由往左侧踏了一步。

    意外的是踏了一个空,辛捷刚刚醒悟自己是落入陷阱的时候,身子已猛往下落!

    辛捷自然的一踢,在迫不及待之间,硬生生升起半尺。

    双腿连环踢出,仰天斜掠出了陷阱,但也仅离地面半尺而已。“嘿”!辛捷刚才吟出一声,蓦地身体又是一个跄踉,敢情是被那第二道机关——“绊索”绊了一下。

    “荒山黑夜,不知怎么会有如此伏兵,设计出这样多的机卡来暗算自己?”这个念头如闪电般掠过辛捷心田,正在努力稳住身子,金刃破空声起处,敌人已乘机发出暗器。

    辛捷辨别风声,已知发暗器者内力特强,正待跃起躲避,只闻“哄”的二声,肩头和大腿上已各中了二枝暗器,原来那暗器直到距他三尺之地才让他听出声音,是以连辛捷这等身手竟着了大道儿。

    辛捷自出道以来,尚未如此栽过,竟在尚未看见对手影儿的时刻里,便吃了暗亏。

    二枚暗器使辛捷宛如刀割般刺病了一下,怒火上膺,闪目一瞥,却不见一个人影儿。

    “敌暗我明”,辛捷心中竟升起一种从未有的紧张,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真有“四面楚歌”的处境了。

    “逃”!一个念头陡然闪过辛捷的脑际。

    他可以感觉出所中的暗器虽然没有毒,却打得很深很深。而对手的手法,又异乎寻常的好。暗器带起的风声竟能在进入三尺以内才能察觉,这种手法,江湖上可能是极少可见的了。

    辛捷强忍着背上的疼痛,足上用力,身子突然一掠,直向左侧林中窜去。他并非愚蠢之人,明知敌人必是四用密布,但仍冒险一试——

    果然不出所料,那密林中回过去的是迎头而击的一把暗器。

    幸好是有了准备,辛捷在空中一仰,身子竟在电光火石间水平倒射而出,方向却是和刚才直奔的正反面,这种身法也只有绝传的“诘摩步法”才能够作得到的!

    那把暗器来得好快,辛捷的身子和地面已成平行,饶是这样的角度,仍让一头暗器在鞋底上划了一下。

    辛捷这个方法纯粹是试探的,身子刚才窜向右方,林中蓦地一声断喝,一股掌力急奔而至。

    辛捷挥动双臂,猛觉一阵刺痛,肩胛上的那粒暗器竟使得他左手有如虚设。

    他奋力一掌回敬过去,但威力却像是减弱了一二分。

    二股狂飚一触,辛捷顿感不支。

    有如一支棍子打下来一样,辛捷被别人的掌力打了一个转儿,“砰”的一声跌在地下。

    辛捷早在提掌回敬之时已知自己非退不可,但唯一可以安慰的便是自己急迫间一挥之下,竟也把对手打了一个跟斗——这是由于林中一阵暴响和呻吟而知的!

    试探的结果知道了,那就是——

    敌人竟在这荒山上设下了十面埋伏!

    而且,还像是非要取得自己性命才甘心!

    ——辛捷知道逃跑是绝不可能了,伤口有越来越痛的趋势,正在没有应付之策,蓦地里——

    树叶儿簇簇一阵乱晃,出现了七八个人影。

    月光下,照得分分明明,为首的人,竟然是辛捷不共戴天的仇人“海天双煞”焦氏兄弟。

    自从辛捷下山以来,已经两次逢着“关中九豪”的头子“海天双煞”,尤其是在龟山一役,辛捷曾被对方打下万丈深崖,见面之下,自是分外眼红。

    焦氏兄弟脸上表情漠然不惊,敢情他们早已导知那“梅山民”并没有被击毙崖下的消息了。

    辛捷心中既怒且惊,闪目望去,那一堆人影中有好些熟人,看样子正是东山再乍的关中九豪。

    九豪的工夫,辛捷多半领教过,假如是对方以一对一,甚至以二敌一,辛捷都可以稳持不败,但是现在对方是九个人,而且自己又在尚未交手前便受了重创,又一阵不祥的阴影闪过辛捷的心田。

    焦氏兄弟一瞬不转的注视着辛捷。

    好一会焦化才自言自语道:“长得好像!差不多是一模一样呢。”

    微微一顿,接着阴森森地道:“你可明白我们是什么意思?”

    辛捷默然不语,他是绝顶聪明的人,已经醒悟——

    原来当日在龟山绝顶,辛捷临被打下山顶时,曾被揭去面幕,双煞在急切间,也不能辨认,但总依稀觉得有点眼熟。事后辛捷击败勾漏一怪翁正,名声大振,双煞自然也听到,由于辛捷是姓“辛”,提醒双煞这孩子酷似从前的伙伴“辛九鹏”,双煞详细分析之下,已知当年这孩子竟没有从牯牛上跌死。

    双煞的心肠原本毒辣,决心铲尽后根,是以设下十面埋伏,等候辛九鹏的后代来临。

    辛捷思考再三,强忍下数次准备拼命的冲动,自知今日必定有死无生。心中一横,高声道:“海天双煞,你们既明白,嘿,还不纳命!”

    说到最后,声音已微颤抖,想是愤怒已极!

    “呛啷”一声,辛捷已把佩剑持在手中,低头一瞥,只见手中长剑虽然在月光之下闪闪有光,但却远不及那“梅香宝剑”,想起那梅香剑,心中不觉一阵茫然,忖道:“这一场是死多生少,梅香剑是永远再见不到的啦!”

    他恼恨的一哼,龙吟般一声长啸,顿觉豪气干云,存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也暂时忘记了伤口的疼痛。

    他冷冷道:“啊,一共是七个人,姓焦灼,九豪还有的人哩?”

    焦化长笑一笑道:“咱们七个人还不够要你的命么?”

    他果然阴毒无比,丝豪不被辛捷所扣。

    辛捷朗朗一笑道:

    “上吧!”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忖道:“是了,一定是那只鸽子,准是双煞用来召集同伴的,被我打下,果然是少了一个晓月寒心掌,不知还有一个呢?”

    心念才动,那山左双豪中的林少皋不声不响,已是逼身攻来。辛捷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那容林少皋迫近,手中兵刃破空之声斗盛,竟似全力而为——

    辛捷腿上不便,幸好是左肩受伤,于是他右手长剑一挥,一声不响地疾刺而出,林少皋虽然先动,却仍抢不了先机,他怒吼一声,斜跨半步——

    辛捷铁腕一挫,长剑一卷而出,剑尖连闪,分刺对方五人。

    焦氏兄弟见他剑法精奇,双双猱身而上,其他几个也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个个都曾身经百战,一见双煞动作,立刻各自占据住最有利的位置,更不出声,一齐抖出兵器,合围而上——

    显然的,他们是非置辛捷于死地不可了。

    新关中九豪的兵力比之旧九豪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竟齐以兵器合攻一个敌人,这不能说不是武林“壮举”了吧。何况,对手只是一个年仅二十的青年呢。

    辛捷早就不存生望,竟然毫无畏意,长剑一挽,一动招就是平凡上人的绝世剑法——大衍十式。

    众多的兵器齐挥发出的破空之声鸣然作响,这对辛捷来说,不仅是感到敌人的功力的深厚,而且更是一种惨厉的心理威胁。

    但是,忽然嘶的一声尖锐的响起,辛捷剑尖上发出的剑气竟将所有的破空之声压了下去,他手上的长剑极快地在前后划出一道光亮的弧度,铮然而出,仍是大衍十式的首招——“方生不息”。

    九豪多半见过这一招,差不多每个人都回去苦思过对这招的破法,虽然没有想出什么妙招,但各自都想到防守之策,这时见辛捷这招施展出来,一时各人都施展了自己的心得——

    然而,平凡上人何等人物,这方生不息乃是大衍十式中最具威力的一招,变化细微繁多,强如辛捷此时也未见得能百分之百地领悟,又岂是他们几人所能解破?只听嘶嘶剑气声一高一低,惊叫声起,千手剑客陆方肩上已中了一剑,而长天一碧白风的衣袖也被三尺青锋削去尺许。

    辛捷暗道一声可惜,若是腿上不伤,此时乘胜追击,至少能收拾其中一人。

    呼呼两股凌厉无比的掌风袭向体后,辛捷不用看就知必是海天双煞,他身子都不转,反手就是一剑,剑式似慢实快,飘忽不定,正是大衍十式中的“物换星移”。

    焦氏兄弟功力再深,碰到这等奇绝天下的剑式也是一窒,辛捷变招迅速,“物换星移”才发出一半,剑光倒卷又攻向左面的林少皋,剑托一扬,却封去左面摘星手司空宗的偷袭。

    寒天一碧白风大喝一声,单掌劈出,海天双煞也乘机配合攻出一掌,三股绝强的掌力逼得辛捷跑跟退了两步。

    林少皋和陆方兵刃双挥乘机而进,辛捷冷哼了一声,剑走偏锋,竟是虬枝剑法中的绝招“冷梅拂面”——

    “冷梅拂面”又奇又快,辛捷更是毫不留情,千手剑客陆方愕得一愕,剑气已自扑到,正惊慌间,急闻辛捷又是冷哼一声,长剑却飞快的收回。

    原来海天双煞雄厚的掌力又逼得辛捷放弃绝好机会,收招自保——

    但是只缓得一缓,辛捷的大衍十式又已施开,剑式绵绵而出,任九豪猛攻,一时却还挡得住——

    但是辛捷渐渐感到剑上的压力愈来愈重,他嘶嘶的剑气也愈来愈弱,虽然弱,但他还得拼力将真力贯注,因为只要剑气一过,虽然他会感到较为轻松,但是敌人立刻会欺身近到肉搏的地步——

    辛捷感到伤口也愈来愈痛了,他拼力斜劈出两剑,他心道:“这样地下去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我索性拼命干他一个算一个——”

    心念既决,他长笑一声,心中反而坦然,他暗中祝祷:“爸妈,佑孩儿杀仇!”

    长剑挥出全是虬枝剑式中的进手招式,而且专找海天双煞下手——

    他这种拼命打法,招式又诡奇无比,关中九豪竟然阵势一乱,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穿过他的脑海——

    “逃!”

    他“冷梅拂面”、“梅花三弄”一齐攻向海天双煞,身体却陡然后退,强忍着腿上疼痛,扭身跃起数丈。

    “打!”九豪中的新手“阴风神镖”左仲望抖手打出一把暗器。

    辛捷在空中没有听到丝毫破风之声,心料必是九豪摆的空城计,但突然一个念头闪上心田:

    “方才我中暗器也是初不见风声,莫非这暗器有异常之处——”

    唰的一声,辛捷慌忙地让向地上,果然,一把暗器飞空而去。

    原来这“阴风神镖”左仲望的暗器功夫有一桩特别之处,他发出的暗器利用特殊手法能够令暗器不带破风之声,直到距敌三民以内却陡然加速,敌人发觉想逃时,已自不及,辛捷第一次就着了他的道儿才受伤的。

    辛捷虽然拼命滚地躲过了暗器,但是伤口却被触撞得痛不堪忍,他咬紧牙刚站起身,砰的一声,背上已中了焦化一掌,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喉头一阵发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他猛然吸进一气,双脚一挺,竟然挣扎着站立起来,他运气强压住翻腾的血气,真气贯注剑身,滋地一声,剑气跃然而出,右手一挽,剑光点点弹出,忽地一剑疾刺而出,半招“寒梅吐蕊”尚未施完一变而为“梅吐奇香”,剑气似乎封他的寻常长剑增了几分威力,擦的一声,金锤神剑林少皋的剑托被他削去,手背上也划出殷红的一道口子——

    林少皋尚没有来得及退后,辛捷的剑锋已挟着一缕寒光指向焦氏兄弟——

    摘星手司空宗及阴风神镖左仲望双双侧击,那知辛捷全然不顾,剑招斗变“乍惊梅风”笔直刺向焦化——

    焦化见辛捷这等不要命的打法,不禁微微一呆,辛捷剑式何等速捷,剑光暴长,宛如手臂突然加长一节一般,波的一下,焦化怪叫一声,左肩已被刺穿一孔。

    然而左仲望的长剑也在辛捷左胸留下一道寸深的口子,辛捷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鲜红的血从伤口涌涌而出,在他的衣襟前留下长长的一道,他像一丝感觉也没有,漠然地,飞快地挥动着长剑,剑式比原先更加凌厉几分,着着存着两败俱伤的决心——

    拼斗愈来愈惨烈,血光纷飞中,辛捷渐渐脱力愈战愈退,渐渐退上了山坡顶——

    月光檬檬,夜色凄然,凉风吹着,虽不像刺骨一般,却也甚是难熬,淡淡的清辉照着大地,但此时此际却丝毫没有和平温柔的感觉,相反的,竟令人有肃杀的紧张——

    坡顶上,八条人影跳动着,如风般动作再加上时肘尖锐的嘶嘶之声,更增加几分惨烈的气氛。

    砰然一声,辛捷背上又中了一招,勉强压制的内伤再也控制不住,他晃了两晃,众人以为他必然倒下,那知他晃得两晃,哇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迎面千手剑客陆方首当其冲,被鲜血喷了一头,正伸手抹抓,惨叫声起,已被辛捷当胸一剑贯入——

    辛捷长笑一声,但声音却沙哑而无响,他歪歪斜斜挥剑而上,动作却疾快如风——

    任关中九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见了辛捷这模样,也自倒抽一口凉气,更加九豪围攻辛捷一人,心中本就有些惴然,因此都是一愕。

    辛捷的长剑却乘着这一愕之间连演绝学,刷地一剑从出人意外的位置刺向焦化、焦劳,焦氏兄弟被逼得跃身后退,辛捷却瞧都不瞧反手一剑刺中背后的摘星手司空宗,司空宗狂叫一声,倒在血泊中!

    辛捷闭住一口气,旋风似地转身扬剑,焦劳狂喝一声,双掌拼全力猛发一掌,长天一碧白风也同时加上一掌,辛捷凝神引剑一带,打算化开来势,那知他真力已尽,敌人掌力只化去一半,立刻胸前有如锋击,耳中嗡一声,往后便倒——

    林少皋飞身而下,那知辛捷蓦地一跃而起,左手持剑奋力上挪,剑一离手,旋风似的一回身,反手一掌拍向残焦劳——

    林少皋全力扑下,正待一拳将辛捷打成肉饼,不料辛捷一剑脱手掷出,两下子都是全力而发,直吓得他手脚无措,惨号声起,长剑竟贯喉而过,他仍冲出丈余方落在地上!

    天残焦劳见辛捷垂死挣扎,一掌无力地拍来,单掌微立,就打算化去来势,那知这掌乃是辛捷最后功力所聚,看似无力,其实内劲含蕴,拍的一声,焦劳怪叫一声,倒退丈余,掌骨竟险些被震断!

    然而辛捷终于哄地倒下了——

    可笑关中九豪七人围攻辛捷,竟然被击毙三人,其他几人也受了伤,虽然辛捷也倒在地上,但是这代价不能说不大吧!

    海天双煞惊怒地互相看了一眼,龟山顶双战辛捷时,辛捷虽然功力高强,但仍是被两人逼下悬崖,数月不见,辛捷功力竟又增进了许多!

    辛捷倒在地上,其实心中十分清醒,只是他的体力已无法支持他站起来,他贴在地上的耳朵听见清晰的脚步声,不知是焦劳还是焦化,反正是愈来愈近了……

    他想:“如果我还有一丝力,我必挣扎着在天灵盖上猛击一掌,免得落入他们的手中——”然而,他连弯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死,就要降临了。

    他的头脑变得异常冷静,忽然那些熟悉的影子一一浮过脑海,父母的大仇,梅叔叔、侯二叔……一切都完了……

    最后,他想到了吴凌风——那个使他感到天伦之乐的吴大哥,于是他又想到了那美丽的苏惠芷——

    他想到苏姑娘朝夕倚窗,在滚滚黄尘中等候他们的归来——当然他相信主要是为了吴凌风的缘故——但是他们曾亲口答应一定要回去见她一面,亲口答应的啊!

    他想到苏姑娘莹亮的泪珠从窗口滴落尘土……

    “吴大哥死了,如果我一死,她将等一辈子了,她一定会等一辈子的!”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欲望冲上辛捷的心田,他用无法听见的声音说道:“辛捷,你不能死,你活在世上既说不上忠,更说不上孝,这个‘信’字好歹要守啊,辛捷啊,你不能死!”

    脚步更近了,那是天残焦劳!

    蓦然——

    辛捷像是全身触了电,呼地一声一跃而起,身体已如一支箭般射向坡下——

    众人只见一条黑影在空中不借力地飞腾三次,就滚落入黑暗中。

    众人惊于这种不可思议的神奇轻功,更惊于垂死的人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他们的经验只能找出一个理由:人死以前回光返照往往有惊人的力量产生,辛捷滚了下去,但必然立刻地死去的——不可否认,他们是有一些自我安慰的。

    海天双煞飞快地追了下去,但是黑夜森森,不见辛捷的“尸首”——当然,他们仍是宁愿说辛捷滚下去必然死去了。

    天残焦劳仍不服气,施展轻功在周围寻了一遍,却始终不见辛捷的“尸首”

    这时坡顶上长天一碧白风忽叫道:“老大,下面有人来了——啊,这家伙好俊的轻功——”

    焦劳闻言大吃一惊,心想若是让人把关虫九豪现在这副狼狈像看去的话,以后也不要想混下去了,赶紧对兄弟打个手势,跃上斜坡。

    居高下望,只见一条人影正以全速赶了过来,那人轻功好生了得,一跃数丈而且丝毫不见急促,一派安详潇洒之态。

    焦劳心道:“此人功夫极为了不起,样子却甚陌生,此时深夜赶来,多半是敌不是友——”

    他回头看了看地上的死尸以及伙伴伤疲之态,略为沉吟,沉声道:“走!”

    山坡下,经过一片荆丛乱石,直达一条小河旁,沿坡虽然怪石参差,荆棘遍地,但是河畔却是凄凄芳草,虽然是寒冬,但却不见枯黄,这证明了野尘草的强悍抵抗力。

    河畔,躺着一个身躯,他满身衣衫挂得破碎不堪,鼻上也全是伤痕,敢情是从那些荆棘中滚下来的吧。

    他,一动也不动,怕是——

    不,他没有死,他是辛捷,他有超人的生命力,他的精神意志常支持着他做到常人无法做到的事——

    不过,他虽还有一丝气息,但是那是何等微弱,失血过多,加上严重的内伤,他虽没有断气,但是已渐渐步向死亡了。

    此刻,他的神智清晰得异乎寻常——也许是由于肉体完全麻木的原故吧。

    他不想父母,也不想梅叔叔,更不想其他,他脑海中全是刚才那场惨烈的拼斗,每一招每一式他都能清楚地记得。

    他的思想恢复了敏捷,也许比平时还要敏捷一些,那些凶狠的招式一一浮过心圈,忽然他想起大衍十式中那些熟悉的式子,他的心头一震,许多奇妙的地方此刻他突然领悟了,也许凶狠地拼斗后加以潜心的思索和回忆,帮助他启开了无数神妙之门,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因为那些神奇的变化和新发现占据了他全部嗜武的脑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默默自语:“若是早一些想到这些,此刻局面也许要不同了——啊,这大衍十式真是妙极——”

    显然,他又多悟到了许多这天下第一奇人毕生绝学中精奥之处,换句话说,他的剑术又更精进了——

    然而,这有什么用呢?除非他用“朝闻道,夕死可矣”来安慰自己……

    不论怎样,他是渐渐地死,渐渐地枯萎了……

    山坡上,海天双煞等离开后,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刷地一声,一条人影飞跃上来,那份轻灵潇洒比之方才离开的海天双煞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愕然地望着地上的尸体,他手中握着一段红色的缎带,那是他从一只鸽子上取下来的——这也是九豪只到七豪的原因了。

    他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明亮的阵子闪出智慧的光芒,挺直的鼻梁代表着正直而坚毅,那俊美元比的面庞在淡淡月光下更加显得秀逸不群。

    他,竟是跌落泰山日观峰下的吴凌风!

    他不解地坐在一棵树下,望着地上的尸首,他想到这些日子来自己的经历,真是不免有两世为人之感,他轻轻长叹了一声,那叹声中除了茫然,还有一丝感激上苍的情意——

    且说那天吴凌风与金欹互抱滚下悬崖,凌风自量必死,但在死之前,必须先杀死金欹,才能瞑目,于是他悄悄地松开了右手,猛然向金欹太阳穴砸去,那知金欹也与他一般心思,二拳在空中相击,这原是二人致命的一击,非同小可,凌风只感到气血翻腾,那只抱着金欹的左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右手更是疼痛欲裂,二人身体一分开,凌风觉得下坠之势更疾,向下一看,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到底有多深,他不顾疼痛,双手向崖壁乱抓,想攀抓到任何可借力的东西,甚至一根小草也好,突然,他觉得脚下踏实了,在这生死关头,他不加思索的借为向上一窜,略稳下落身子,再低头一看,顿时心中充满了侥幸与感激之情。原来,刚才他只注意崖壁上面有没有任何可借力的东西,根本没有在意到脚下情况,此时低头一看,只见一棵碗口粗细的树木,从石中横生出来,他在绝望中忽逢一线生机,精神大振,借着上窜下力,稳住下坠之势,轻飘飘的落在树干上,他明白自己是暂时得救了,心情一松,只觉得胸中气血上涌,喉头发甜,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心中明白先前与金欹相击,震动内脏,刚才死里逃生,不但不及运功制止伤势恶化,反而妄用真力,无异火上加油,伤势定然加重,当他坠下悬崖时,原不存生念,但此刻既已得救,求生之念油然而生,他赶紧闭起双目,摒除杂思,一心一意运起内功来,但是一口真气却郁集胸中,始终提不上来,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灰心的叹了口气,右手的疼痛,也愈来愈增加。

    雾气愈来愈浓,他感到天色也渐渐暗了,寒风呼呼,时而如虎啸龙吟,时而如郁妇夜泣,凌风施展千斤坠,稳稳的坐在树上,身子如黏在树枝上一样,随着树枝起伏摇摆,他的心情也像树枝一般起伏不定……儿时的情景清清楚楚的浮在眼前,那个桥下的流水,那路旁的小茅屋,屋旁四周柔软的小草,那儿正是他每天下午躺着休息,仰视飘渺白云的好地方,炊烟渐渐升起来,盘旋着,盘旋着,微风吹散了袅袅轻烟,小茅屋门开了,慢慢地现出了一张娇美的小脸,像苹果一样红的双颊,像小星一样亮的眼睛,一跳一跑的向他奔来,脑后的小辫子一晃一晃,脸上挂满了稚气的笑容。跑近了,他赶紧一跃而起,牵着那双温柔滑腻的小手,奔进小茅屋,温雅美丽的大娘,总是坐在桌旁对门口的椅子,微笑的望着他俩,桌上放着一两样热气腾腾的小菜肴。这两月来,他流荡江湖,不知吃了多少名菜,可是与大娘烧的菜一比,却都是索然无味……

    夜深了,他身上感到一阵寒意,想到眼下身受重伤,陷于绝地,居然还有心思去想大娘烧的菜,不觉失笑,他正准备运功御寒,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一时胸中受用无比,脑中也渐渐宁静。他用力嗅着,只觉得血气不再汹涌上冲,真气也渐渐通畅,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那股香气的功用,但他因舍不得就此停嗅,所以并没立刻去找香气的来源,闭上了双眼,作起吐纳功夫,当真气豁然在全身游行一周后,胸中舒畅无比,右手伤痛也大为减低。他张开了眼睛,找寻香气是从何处发出,举目一看,大感惊奇,原来光秃秃的横生枝干,此时突然生出两片翠绿小叶,小叶中间夹着一粒朱红果实,风向他坐的方向吹来,香气愈来愈浓,那粒果实也愈来愈红,凌风正想这必是灵药异果,当下攀着树,向枝前移动,他生怕树干尖端太细,吃力不住,移到距果实五六尺远,不敢再向前进,松开右手,左手抓着树干,向前一荡,右手正好抓住果子,摘了下来,此时树枝受力一振,已是摇摇欲折,凌风屏神凝气,又慢慢回到主干,看看手中的果实,红得十分可爱,还在继续长大,凌风心中很奇怪,凝目注视,过了一会,果儿不再长大,忽然破裂,一股果浆喷了出来,凌风急忙张口吸接,入口但觉清例绝伦,再看手中果子,已经只剩下一层薄皮,可是仍然香郁非常。他舍不得丢掉,正在想装在什么地方比较好,无意之间在口袋中摸索到小小的玉瓶,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顿时使他呆若木鸡,心中感到一阵冰凉,一种绝望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心房,一时间,他脑中像一块白纸一般,什么都不想,过了一会,千思万想一齐在脑海中浮起……

    他清晰的记得,那年,他九岁那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他与一群小朋友,一道在小溪中玩水,他一向胆子就很大,率领着那群孩子游向上流。他们从小就在溪中嬉水,所以水性都不错,大伙儿愈游愈远,忽然,一条金色小鱼,跳出水面,他赶紧向前一冲,想要接住,可是慢了一步,小鱼又入水中。他心中不舍,立刻潜下水面,看见小鱼就在前面不远,他闭住气,悄悄地伸手一抓,那知那金色小鱼,侧身一闪,不但不逃,反而迎上来便是一口。他心想给这种小鱼咬一口也没什么要紧,当时只感到手指尖上一阵麻,那条明明已经被抓紧的小鱼,又从他手中溜走,他秉性坚毅,锲而不舍,准备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再潜上去抓,当他露出水面时,他立刻发现,整个右掌都变成黑色,一条右臂全部麻木。他知道一定是方才那尾小金鱼身上有剧毒,当时急忙上岸,也不及告诉同伴,飞奔回家,跑到半路,头愈来愈昏,他咬着牙,拼命支持,当他跑到离家门五六步的地方,被小石一拌,再也支持不住,大喊一声便昏倒了。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神志始终不清,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清醒过来。他睁起无神的眼睛,看见大娘和阿兰两双红肿而疲倦的眼睛正注视着他,还有那位朱夫子——私塾里的佟哄先生,脸色凝重的沉思着。

    “水”从他喉管里吐出一个字,浑身无一丝力气。只见大娘阿兰朱夫子脸上都现出了笑容,阿兰那双大眼突然之间明亮起来,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自伤。他心中一阵迷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也凝看着她。忽然,阿兰脸色大变,俯倒床旁,他心中一急,便又昏了过去。

    他一天天的好起来,他知道阿兰也病倒了,朱夫子每隔一天便来看他们一次,每次朱夫子从阿兰床旁探过脉后,脸色都很沉重,大娘也终日忧伤愁苦,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阿兰病势愈来愈重,但自己全身如脱节一般,一动都动不了。他屡次问大娘阿兰的病况,大娘都安慰他,告诉他不要紧。有一天,他半夜醒来,听到大娘与朱夫子在轻声谈话,他本想翻过去再睡,忽然他听到朱夫子他们在谈阿兰的病势,他立刻凝神偷听。

    “我瞧阿兰这孩子多半是中了金蛇毒,但是她怎么会中毒,倒是令人难解。”朱夫子说道。

    大娘接口道:“如果真是中了蛇毒,难道除“血果”外,别无他法医治吗?”

    朱夫子道:“这蛇原是天下三毒之一,中毒者,不出八时辰,全身时痛时痒,难过非常,任你定力多强,最后也忍耐不住,自求了结。而且最厉害的是此毒非旷世难逢的‘血果’将其毒性托住,泻出体外,其他任何仙丹也难奏效。”

    大娘哽咽说道:“你瞧阿兰还有救吗?”

    朱夫子长叹一声道:“那日我那小半瓶血果汁,全给凌风服下,也是见他毒势沉重,一时心慌意乱,其实这种灵药专克天下各种蛇毒,只消数滴,便已足够,我瞧那日阿兰可能是一时情急,用口去吸凌风手指上的伤口,后来自己知道中毒,但强忍着,她怕血果汁不够,如果我们发觉她中毒,分一半给她服用,也许会耽误了凌风的病势,唉!这孩子对凌风一往情深,竟舍命救他。

    我现在用药将她毒势逼住,并使她昏睡,以免受各种痛苦,等明儿全身毒气都集中在一起,我再用针炙刺穴,将毒从七窍逼出,好在她中毒不太深,也许有几分希望。只是……只是一双眼睛恐怕不保了。”

    大娘低头抽泣着……

    十多年了,那夜朱夫子与大娘的对话,凌风还是一字末忘。长日凝思,深宵梦回,他没有一刻不在盘算着如何找寻血果使阿兰复明。

    如今自己坐的这棵树不正就跟朱夫子所说血果树一样吗?

    可是,那百年一结的血果呢?

    他自惭自责,怒天怪神,口中喃喃咒道:“吴凌风,吴凌风,你这自私的东西,为了救自己的内伤,竟忘记了这十年来刻心铭骨的大事,你这卑鄙怕死的家伙,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他愈骂愈是伤心,不由放声痛哭,哭了一阵,悲愤之情稍减,想道:“老天爷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我自幼父母双亡,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待我如子的大娘,可是我却累得她独生爱女双目失明,我日夜费心寻求血果,可是,却这样的被我糟蹋,难道我命运是这么不祥,凡是待我好的人都要遭到灾难吗?”

    “朱夫子说我父亲一生仗义疏财,行侠除奸,可是到头来,依然不免命丧荒山,尸骨无存,这难道是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吗?”

    “我母亲——大娘最佩服的人,是北方最有名的才女,诗、歌、赋、棋、琴、书、画、女红、烹调,无一不精,天资敏捷是盖世的天才,可是她,她在生下我之后,便悄悄离开这个世界,难道世上愈有灵性的东西便愈不长久吗?”

    “朱夫子在我病好后,他就告诉我身世,从前大娘骗我说父母发愿在泰山金光寺中苦修二十年,我一直信以为真,一旦听到朱夫子说我父亲命丧歹徒之暗算,真是如雷轰顶,我渴望着再过几年,便可看见爹妈亲爱的面容,可是我的希望粉碎了,代替的是复仇的怒火。朱夫子是爹的师兄,他告知爹的仇人是谁,只尽力教我武艺,他常自叹天资太差,学艺不精,为恐耽误我的前途,他只教我本门基本功夫,可是大娘有一天突然拿出了一本册子,交给朱夫子。他一看之下,大为惊奇,便教我照着书上所写去练,他自己在旁指点,他说那是我父亲——他们三师兄弟中武艺最高强的,一生武学的结晶,我日夜练功,读书来打发我的日子。”

    “我甚至不敢看阿兰一眼,那副失去光辉的秀目,虽然依旧是那么美丽,然而,在它后面却是永恒的黑暗,我发誓,只要阿兰能复明,我一切都可以牺牲,一切都可以抛弃,甚至是我的热血,我的头颅。”

    “阿兰愈变愈温柔了,她不再和我斗气,只是温和地开导我,劝我不要将此事耿耿于怀,将来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灵药,我虽知希望渺茫,可是也渐渐安心一些,用心练武。”

    那天,当我告别师父,及大娘母女时,阿兰的眼中充满泪水,她勉强一笑道:‘大哥,你初入江湖,一切要小心,报父仇第一,血果找不到便算了。’“我当时凝目看她,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阿兰,我知道,你虽看不见我,可是你一定感觉得到你大哥他想把全部爱怜从他那拙笨眼光中注给你。”

    “阿兰收了悲容,甜甜一笑道:‘好啦!大哥你上路吧!’这一笑,如百花怒放,娇媚万状,柔情款款,我当时看得痴了,久久呆立不忍离去。”

    “阿兰!阿兰!我发觉了生命的价值在有些时候,也会比不上一个深情的微笑哩!”

    “你要我死,我难道偏会说不吗?”

    “师父交给我一枚玉瓶,他再三叮嘱,倘若找到血果,立刻放入玉瓶中,血果便会自动化为浆液。”

    “我提起了勇气,怀着希望,背负着长剑及小囊,逢山过山,逢水涉水,飘泊在名山大川及诡诈千端的江湖中,血果没寻找,父仇未报得,但幸运的结识了一位肝胆照人的兄弟——辛捷。一个天真,豪放,倔强的孩子,虽然他比自己只小了半岁,可是却孩子气得很哩!”

    “好不容易,在泰山大会上,看见了仇人,那名重武林的仇人,正要拼命报仇,可是,那可恨的丑八怪,那疯狂的丑八怪,不分青红皂白抱着我一起滚下悬崖。哼!这该死的东西,现在只怕已是粉身碎骨了罢!”

    他思潮起伏,不知不觉天色已是大明,火轮般的太阳已爬上了山巅,山腰四周的浓雾慢慢被蒸散,金色刺目的阳光,穿过云雾,淡淡的洒布在凌风俊秀面孔上,只见他脸色时而凝重沉毅,时而激动痛苦,时而凄凉缠绵,时而幽然神往,最后他一跃而起,仰天一阵长啸,轻盈盈的立在树干上。

    原来刚才他经过一场激烈的理智与感情的斗争,当他想到灵药已失,阿兰绝望的神情时,热血上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直想涌身向下一跳,可是当他抬头一看,云雾渐渐消融,红日光芒万道,突然心中若有所悟,想道:“云雾虽浓,但是在太阳的光茫下总是会消散,我命途多难不也像满天乌云浓雾吗?可是我命运中的太阳是什么呢?啊,是了!那是要靠我自己奋斗,我自己努力,我自己挣扎的勇气,那就是我生命中的太阳啊!”

    “师父常说古来成大功立大业者,往往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受这样一点挫折,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天资敏悟绝伦,此时一经想通,再无疑义,他性子沉毅,一经决定,就是刀山枪林在前,也不会半途而废。

    他凝神盘算了一下,自忖凭自己的功力,就算上面有攀附的东西,恐怕也难以猱身而上,目前只好想法跃上,他提起一口真气,觉得运用自如,又不放心的挥动右手,发觉疼痛全消,他微微笑了笑,心中明白这必定是血果的效用。

    他想:“先仔细看看下面形势再说。”于是,施展倒挂金帘,整个身子向下,一双脚却牢牢挂在树上,下面的雾气被日光蒸融了不少,凌风一目了然,估计谷底离树根极大约七八十丈,自忖:“如果能找到五、六个落脚之处,就可以安全跳下。如果只有两三可借力处,也只好冒险跃下,身体只怕会震伤哩!”

    他双目来回巡视,终于发现一块突出的小石,大小只容单脚,距离立身之处只怕有十几丈,他默默祷道:“老天保佑那块石头不要是浮石才好。”

    他将全身劲力运于右手,他想运用金刚指,承担一部分下坠之力,他凝神聚气,纵身一跳,疾如流星,右手五指使力,抓向崖壁,那尖逾金石的崖石,竟也被他抓出五条不浅的指痕,当他距离那块百头远有三四丈时,他在空中看准目标,双腿一缩,翻了一个筋斗,以缓下坠之势,然后轻飘飘单脚点石,待他感觉到那块石头非常牢固,才将重心下放,施展“金鸡独立”稳住身体。

    凌风换了口气,再往下看,只见云雾更薄,景物清晰非常,最奇怪的是,每隔十几丈就有一块大小一般的突出小百,好像是人工造的一样,凌风暗想:“从上下跃,每隔十多丈一块小石远可勉强以供身体借力,可是如果从上下窜,这十多丈距离却非小可,这石块分明是人为的,天下难道有如此高手?”

    他急于脱险,无暇多想,当时如法泡制,连续几跃,已到谷底,只见遍地怪石磷磷,地形极为崎驱,三面全是高峰,只有南面是一个缺口,他施展轻功,奔了过去,发现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沿着小路弯弯曲曲转了几个弯,地势突然开朗,前面是一大片翠绿的竹林。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穿过竹林,忽然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凌风凝神听去,原来是在朗读南华经,语声铿锵,如金石相击,断句圆润,如珠落玉盘。凌风不由听呆了,暗忖:“此人发音虽小,却是清越已极,语音穿过风声簌簌的竹林,不但不被吹散,听起来反有如就在面前,必有绝顶内功。”

    他好奇的闪入竹林,循音而去,转了半天,声音愈来愈远,前面歧路越来越多,他不禁悚然一惊,想道:“莫非是陷入什么阵哩!”定下神来了仔细观望,每棵竹树似乎都是一般距离,每八枝竹占住八个方位,围成八卦形,心想:“这怕就是师父常说的八卦阵了,此阵原为武候所创,绝传已久,难道天下竟有人识得?”转念又想道:“这必为此间主人为防外敌所布,如果主人怨我妄入竹阵,任我困在阵中不加指点,只怕不易闯出了。”

    他想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身子一屈,一个“一鹤冲天”,拔了起来,他原想纵上二、三丈,再用双手抓着竹杆,攀猱而上,那想到一拔之下,身体猛升至五丈左右,已经接近尖梢,他心中大为惊奇,也不暇细想,右手在竹支上一借力,身体再上升三、四尺,双脚站在尖端上。

    他举目一看,周围数百方丈全是高矮一样的竹子,竹林的尽头是一片翠绿的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块如平台般的大石,那块大石通体雪白,光滑无比,上面放着一本书,一支玉萧。

    凌风心想:“刚才读书的高人,离我立身之处不过二三十丈,可是我在竹林中穿来穿去,也不知跑了十几里,竟然走不出这百十根竹阵,看来这阵法非常厉害,如果我从竹尖上跃过去,只消几窜,便可冲出。”

    但是他再仔细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每支竹子与邻近竹子都相隔七、八丈,凌风自信可跃四、五丈,这样是他刚才上纵时,功力大增给他的信心,可是要想从软软的竹尖顶一跳七八丈,那是万万不可能,他正在沉吟设法,突然身后一个苍劲温和的声音:“傻孩子,赶快下来,随我走。”

    凌风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丈外站着一个清奇老者,一身书生打份,满身书卷气息,凌风只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心中对这老者竟是十分依恋,十分信任,也不管他有无恶意,依言跳了下来。

    那老者见他从五丈竹尖落下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音,不觉暗暗点了点头,满脸笑容道:“孩子,你功夫不错呀!你师父是谁?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呀?”

    凌风仔细打量那老者,只见他方额挺鼻,虽然两鬃花白,可是脸上细皮嫩肉,却还显得出他年青时的英俊不群。凌风愈看愈是敬爱,心中不想骗他,恭身答道:“弟子姓吴名凌风,是神医侠朱敬文徒弟。”

    老者吃了一惊道:“朱敬文是你师父?这孩子一心精研医道,功夫却不高明,你刚不表演那手‘平沙落雁’,你师父也没那么美妙呀!”

    凌风心想:“师父年纪和他也差不多,他怎么喊师父孩子呢?”他听到老人赞他,心中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答道:“弟子功夫是依着先父所遗留下的著作练成的,师父只在旁指点,弟子从未见师父施武功。”

    老人沉吟一会奇道:“你爹爹怎会知道本门功夫呢?啊!你姓吴,你爹可是吴沼云?”

    凌风凄然点头。

    “他!他怎么会死去呢?”

    “家父因名望太高,受武林一般小人妒恨,被崆峒掌门厉鹗,武当派紫阳道人,峨媚苦庵上人,点苍高手谢星联手暗算,命丧荒山。”凌风悲愤道,他现在已不将昆仑卓大侠视为仇人了。

    老人脸上一阵激愤道:“好,厉鹗这小子,他师父临终时还托我照顾他,哼,我三十年不出江湖,这小子竟敢杀害我师侄,这笔帐倒要算清楚,哼,也顾不得他师父清虚子的交情啦。”

    凌风刚才听这老者的口气,心中已隐然明白这老书生必是本门中老前辈,此时听他如此一说,心中更无疑义,寻思:“朱师父常说,太极门传到他自己师父一代,门户大光,出了两个盖世奇才,就是爹的师父和师叔,两人不但武功绝高,医术之妙,直可媲美华佗,眼前此人只怕就是东岳书生云冰若哩!”当下翻身下跪,叩了两个头道:“风儿给师叔祖叩头。”

    那老者哈哈大笑,双手一挥,凌风只觉一股大力一托,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老人道:“孩子,你怎么知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凌风答道:“刚才弟子听师叔祖话中,明明是本门一位老前辈,您老人家打扮与师父所说又是一样,所以弟子才敢肯定。”

    老人微笑赞道:“好孩子,真聪明,你长得可不像你爹哩!”

    凌风一生下来,母亲便撒手而去,三岁时,父亲一去不返,他脑海中根本没有母亲的印象,父亲音容颜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他一生的大恨事,此时老人无意提到,凌风心情大大激动,神色凄然欲泣。

    老人发觉凌风神色不对,心知触动他伤心之事,心中甚是歉然,柔声道:“好孩子别伤心,爷爷教你一套功夫,把这批奸贼全宰了。”

    凌风这几日来心中受尽煎熬,此时听到慈祥可爱的老人,亲切的安慰,再也忍耐不住,扑到老人怀中,大哭起来。

    东岳书生云冰若这卅年来没有踏出泰山一步,终日只与清风为伴,明月为友,此时怀中抱着一个俊秀的青年,心中愈想愈爱,口中又反复地说道:“好孩子别哭,乖孩子别哭,爷爷替你报仇啦!”

    凌风哭了一会,用双袖擦了擦眼道:“爷爷,你瞧风儿武功可不可以练到……练到与我爹一样?”

    他想到辛捷那日在泰山大会威风凛凛,原想问可不可以练得和辛捷一样,可是转念一想:“爷爷可不认得辛捷呀!”

    东岳书生实在爱凌风极了,不加思索接口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你怎么会跑到这来呀?”

    凌风当时把他如何参加泰山大会,如何坠崖,如何得救,如何误食血果,一一说了出来,他天资敏捷,措辞得体,形容得有声有色,老人眯着眼,津津有味的听着,当他听到凌风巧食血果,脸上神色微变,但随即恢复笑容。

    老人道:“孩子,你福缘真是不小,这棵血果树是百年前一位龙前辈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此人天性酷爱花草,他知此树千年一结实,自己寿数有限,原本不存专为己有之意,只是炫耀自己栽花植树的本事而已。我道这树还要半月才结果,那时再来守护,想不到会提前十来天,只怕是此树吸收你纯阳之气,提早成熟哩!种植此树的前辈,原是我太极门中死对头,他大概再也料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仙果,竟被太极门一个小徒孙不知不觉的享用了,哈哈!”

    他回头一看,凌风满脸凄惶懊丧后悔之色,心想:“这孩子心地厚道,服食此种天地灵气所种的仙果,原是天下武学养气之天,梦寝所求的事,他巧食此果,不但毫无喜色,竟后悔不该取食,使我空手无获。”

    他爱极凌风,处处向好地方想,其实凌风一方面固然是心内惭愧吃了师祖守候的灵果,主要还是想到灵药再难求得,阿兰双目复明,希望非常渺茫哩!

    老人微笑道:“我原在无意中发觉此树,并非有意守待,你也用不着不安。”

    凌风心内讪讪,他从不撒谎,扭怩答道:“风儿想到另外一件事,心中很是懊悔。”

    凌风抬头一看,老人证注视着他,脸上充满急切欲知之情,当下便把阿兰双目失明的经过,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当他讲到自己无意服食血果,希望毁灭时,不禁又是凄然欲泣。

    老人很是感动,沉思了一会道:“目下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金蛇之毒确是非同小可,嘿,你瞧我真老糊涂啦!在这竹林中你耗了名半天,来,随我到我住的山洞去。”

    凌风跟在老人身后,左穿右转几下就走出竹阵,心中默默记着走过的路径,两人走到那块巨百旁,老者指向那石后道:“这就是我居住三十年的山洞了。”

    凌风绕过那块高达二丈的大石,只见一个圆圆的洞石,光线甚是昏暗,二人走进山洞,凌风觉得地下甚是干燥,全是白色岩石,洞中陈设简单,一张石床,几张石椅。凌风想道:“在这弧寂的山谷,在这暗淡的山洞,度过了三十年漫漫的光阴,云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老人道:“风儿,你一日一夜没休息,先到床上去睡一觉再说,待会醒来如果饿了,就从此洞向前走,一直通到后山腰,那儿遍山遍野全是鲜枣。爷爷也要去练练功啦。”

    凌风此时心情一松,立刻感到有些疲倦,当下依言去睡。

    凌风一觉醒来,已是晌午时分,他一跃下床,走出洞口,只见云爷爷正坐在大石上仰望天边的白云,神态非常悠扬,他不敢惊扰,想道:“我何不到后山去瞧瞧。”

    他又跑进山洞,向前走了一会,渐渐开朗起来,转一个弯,突然光线大明,原来已到尽头,凌风探头一看,原来外面是斜坡地势,青丛丛的长满了枣子树,每棵树上挂满了红澄澄的枣儿,有的竟和拳头差不多大小。凌风大为惊讶,从斜坡走了下去,只见坡度愈来愈是倾斜,最后走到边上,竟又是陡直悬崖,他心中想道:“我以为已经到了山脚底,却不知这个谷底原来还是只在山腰中,也不知是哪年,鸟儿含着的枣子核掉在这坡上,终于繁殖成林。”他检着大的枣子,来了满满两捧,奔回山洞。

    突然一阵婉转的萧声飘了起来,凌风凝神听了一下,但觉萧声凄凉,似乎天下不如意的事情都一齐临头,凌风再也忍耐不住,足下用劲,窜上大石,伸手抱云爷爷说道:“云爷爷,别吹啦。”他手中原抓满鲜枣,此时两手一松,全部落在大石上。

    云爷爷哈哈一声大笑,移开口边玉萧,柔声道:“好好好,爷爷不吹了。”

    凌风道:“爷爷,你吹得好生凄苦,你心中悲哀,说给风儿听好么?”

    云爷爷摸着凌风的头笑道:“爷爷哪有什么心事,你可别瞎猜,来!咱们一齐来练功吧!”

    凌风见他满脸笑容,可是眼角上却是潮润未干,想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说道:“爷爷,待风儿办完事了,便来这儿陪你。”

    云爷爷打趣道:“那你的小媳妇儿呢?”

    凌风忸怩道:“她…她也一起来。”

    云爷爷道:“那这儿可热闹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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