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丁陪着笑道:“卓老爷早就来了,正和庄主在书房里,陪着几位贵宾聊天。”
卓少华心中暗道:“爹果然来了,那么自己在家中书房看到的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对了,那一定是假扮万大叔的褚彪的同党玩的把戏了,但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他随着庄丁,穿过一进房舍、跨出月洞门,是一片花圃,迎面三间雅舍,窗明槛敞,十分清幽!
卓少华举步跨上石阶,中间一间小厅,摆设精致,左首一间,长窗敞开,棋子丁丁!
窗下隔着一张花梨长几,对坐着两个老人,一个白面黑须,穿青布长袍的正是自己师傅。另一个是身穿古铜色道袍,白发白须的老道人,大概就是黄山老道长了,他面前几上放着一个古铜色的大葫芦,好像装的是酒!
这一瞬间,卓少华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听师博说过,黄山松云道长,人称醉道人,身边经常带着一个大葫芦,不论走到那里,酒不离口,没有人知道他这葫芦里能放多少酒?另外还有一个特徵,是他左右面颊,布满红白斑点,有如星斗,鹤发童齿,肤色光润,据说他年纪已经一百多了,还是师祖同辈的人,但他和师傅是棋友,也是忘年之交,每年师傅总要到黄山去探望他一次……
心中想着,不觉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口中低低叫了一声:“师傅。”
九眺先生目光一抬,看到卓少华,不觉奇道:“少华,你怎么也赶来了?哦,快过来拜见师伯祖,这就是为师时常和你提起的黄山松灵老道长,他老人家年纪比你师祖还大……”
一面朝老道长道:“他是小徒卓少华。”
卓少华慌忙向老道人跪拜下去,口中叫了声:“师伯祖……”
醉道人呵呵一笑,抬手道:“小友快起来,贫道和你师祖是老朋友,和你师傅也是朋友,唔,这小友人品不错,来来,老道年岁不小了,童心未泯,咱们也交个朋友,别再叫我师伯祖了。”
卓少华拜下去的人,突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把自己身子托了起来,抬头看去,松灵道长果然面颊上红白斑点,宛如星斗一般,双目清光如电,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九眺先生忙道:“老道长看得起小徒,还望多加教诲,他还是个小孩子。”
醉道人呵呵笑道:“咱们相识之时,你还不是个小孩子,咱们相交也不是有四五十年了么?哈哈,贫道和你们六合门三代交友,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小友,你说,愿不愿意和老道交个朋友?”
九眺先生看他这么说了,只得朝卓少华道:“少华,你能得蒙老道垂青,这是你的福缘,还不快答应老道长?”
卓少华躬身道:“晚辈谢谢老道长。”
“对!”醉道人欣然道:“你师傅知道我老道的脾气,好,咱们从现在起,就是朋友了,你就叫我老道长,我叫你一声小友,这就是忘年之交,唔,你会不会下棋?“卓少华低着头道:“会一点,是师傅教的。”
“好,好!”醉道人连说了两个好字,接着道:“待会儿,你和老道下一盘试试看,从前你师傅一直输给我,这几年他已经可以和老道下成平手了。”
九眺先生笑道:“这盘棋,道长……”
醉道人左手朝棋枰上一阵乱搓,说道:“这盘不算……”他右手举起葫芦,一阵狂喝,纵声大笑道:“贫道和你们六合门三代论交,岂不快哉?”
随着话声,人已站了起来,说道:“你们师徒两个谈谈吧,老道喝醉了,想去透透风。”飘然往外行去。
九眺先生问道:“少华,你来了,可曾见大师兄么?”
卓少华道:“没有,弟子听这里的庄丁说,爹和掌门人在书房里陪同几位贵宾聊天,所以先找师傅来了。”
九眺先生点点头,又道:“你是大师兄在家里留了信,叫你来的么?”
“不是。”卓少华道:“弟子是回到九眺峰找师傅去的,师傅到这里来了,才赶来的。”
九眺先生目光一注,问道:“你赶回九眺峰找为师有事?”
“是的。”卓少华望着师傅,说道:“弟子这次回家,遇上了几件怪事,所以急着赶回山,想禀报师傅。”
“怪事?”九眺先生微一错愕,道:“你遇上了什么怪事?”
卓少华就从自己在杭州认识一位跛足老人,托自己顺道往五龙山庄带一口信说起,因此回家已经迟了两天,如何在书房发现父亲倒卧地上,奄奄一息……
“慢点!”九眺先生道:“你说什么?你亲眼看到大师兄倒卧地上,奄奄一息,你没看错?”
“绝不会看错。”
卓少华接着把爹看到自己之后,只说了一个“一”字,就已气绝,自己如何在爹右手发现一支朱红毒针……
九眺先生沉吟道:“手指有焦痕,那是‘离火针’了?后来呢?”
卓少华又把自己没找到娘,却遇上万大叔……
九眺先生道:“大嫂到杭州进香了,哦,万大川怎么说?”
卓少华接下去把万大叔如何和自己同去书房,已经不见了爹的尸体,连放置在几上的毒针,均已不见,但却被自己识破了那人不是万大川,他只是戴了一张假面具,此人叫褚彪,他在自己问话之时,嚼舌自尽……
九眺先生道:“他是服毒死的,唔,你可曾搜他的身?”
“没有。”卓少华说出如何埋了褚彪,就连夜赶路,如何在萧山附近遇到五龙庄的孟氏三雄被人押着上路,自己如何冒充褚彪,进入兰赤山庄……
“兰赤山庄?”
九眺先生脸露惊异的道:“为师的从未听人说过,兰赤山还有兰赤山庄?唉,你这孩子,也太大胆了,连孟氏三雄,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还敢混充他们的人进去?后来呢?”
卓少华把在兰赤山庄,如何和庄主交手,他如何催自己离去,详细说了一遍。
“严文澜?江湖上从未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九眺先生攒着眉道:“不过据你所说,追风客鹿昌麟,翻天手吉鸿飞,居然当了他的正副总管,这倒不可等闲视之……”略为沉吟,又道:“但大师兄已经来此多日,家中怎会……”
他一手捻着黑须,半晌不语,一张白皙皱纹的脸上,眉峰渐渐聚拢,脸色也随着凝重,一把拉着卓少华走到北首一张椅上坐下,低声道:“你没见过大师兄那是最好不过,你方才和为师说的这些话,只有我们师徒二人知道,不准再跟任何人提及,就是对大师兄也一字莫提,知道么?”
卓少华点点头道:“弟子记住了。”
“好!”九眺先生起身道:“你既然来了,那就随为师到书房去叩见掌门人和大师兄去。”
卓少华应了声“是”,跟着师傅出了西花厅,绕过迥廊,转出东院,是一座小院落,却有假山花木之胜,书房一排五楹,轩朗古雅!
走近书房,就听到从敞开的明窗中,传出一阵高声谈笑,敢情已经来了不少宾客!
卓少华随着师傅身后,跨入书房,抬目看去,除了掌门人(高天祥)和自己父亲(卓清华)之外,还有文士打扮,举止文雅的四师叔董仲萱,和一身青衣,风姿绰约的五师叔许瑞仙。
另外还有三人,一个是身材高大,面如重枣;一个中等身材,脸如淡金;第三个脸色黝黑如土,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黑褂,看去像个土财主。这三人卓少华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人?
大家看到九眺先生走入,纷纷站了起来。
九眺先生连忙拱手道:“冯兄、陆兄、刘兄、久违了!”
卓少华立即趋了上去,朝掌门人叩头。
高天祥含笑道:“起来,起来。”一面朝卓清华道:“大师兄令郎已经有这么大了,真是可喜之事。”
“掌门人夸奖。”卓清华回头道:“少华,你先来见过这三位老前辈。”
有外客在场,自该先见过外客,这就指着红脸老者是武功山武功门的陆鸿藻,淡金脸老者是九华剑派的刘寄生,戴瓜皮帽的土财主是徽帮大老冯子材,都是大江南北大名鼎鼎的人物。
卓少华一一见过,然后又向四师叔董仲萱、五师叔许瑞仙请了安。
董仲萱含笑问道:“少华,二师兄的‘擒拿手’,你学会了么?”
许瑞仙道:“这个还用问,少华从师已有十年,二师兄那会不把看家本领传给他呢?”
“你呢?”董仲萱温文的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有没有把看家本领传给美云?”
“自然有了。”许瑞仙嫣然一笑道:“美云听我们说起,四师叔的‘六合二十四手’是咱们六合门的精华所在,她就吵着要跟四师叔学呢!”
董仲萱笑道:“师妹竟然替我吹起法螺来了,好,美云要学,我怎会藏私?”
九眺先生大笑道:“好哇,四师弟,你要教美云,就得连少华一起教才行,做师叔的,可不能偏心呀!”
董仲萱道:“二师兄怎么也跟小弟开起玩笑来了。”
“四师弟那是答应了。”
九眺先生道:“少华,还不谢谢四师叔!”
卓少华跟着朝董仲萱躬躬身道:“多谢四师叔。”
就在此时,但见门外红影一闪,就一阵风般走进一个身穿梅红衣衫的少女来。
许瑞仙忙道:“徒儿,你来得正好,四师叔答应教你六合二十四手了,还不去谢谢四师叔?”
“真的!”那梅红衣衫少女听得眼睛一亮,扬着眉,喜孜孜的道:“谢谢四师叔。”
卓少华听五师叔的口气,这梅红衣衫少女就是五师叔的弟子,掌门人的掌珠高美云了!
他见过这位小师妹,那是五年前掌门人五十大庆,爹带自己来的,那年她还是个小女孩,梳着两个丫髻,蹦蹦跳跳的,如今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含雾笼烟,含苞待放的花朵了,他自然不好意思去招呼她了。
许瑞仙道:“美云,你怎么不认识卓师哥了?”
高美云给师傅一说,一双明亮的秋波,倏地抬了起来,她看到了俊美而略感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卓少华,一如春花般的脸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缓缓垂下头去,低低的叫了声:
“卓师哥。”
卓少华也脸上一红,叫了她一声:“师妹。”
董仲萱看着这一对少年男女的情景,不禁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时自己才二十五岁,师妹只有十六七岁,第一次自己见到师妹之时,不是也这般情景么?想到这里,不觉偷偷的回眼望五师妹看去。
没想到许瑞仙一双含蕴着情意的凤眼,也正好朝他看来。四目相投,两人心头都不禁“咚”的一跳,脸上也有些热烘烘的,起紧移开目光。
董仲萱含笑道:“你们两个师傅都想偷懒,见到我,就把事情往师叔头上推,谁教我是你们师叔,打明儿个起,我就教你们六合二十四手,这是实用招式,两个人一起练,可以互相喂喂招,比一个人练好得多了。”
卓少华听说有花朵般的高师妹和自己一起练,心头自是高兴,欣然点了点头。
高美云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喜悦,红着脸道:“我时常听爹赞卓师哥是二师伯的高足,武功高强,我和他喂招,准吃亏的。”
许瑞仙道:“少华是二师兄的高足,你也是我的高足呀,从前我学艺的时候,时常由大师兄、二师兄代师授艺,有时我出手打到二位师兄身上,二位师兄总是不还手的。”
九眺先生笑道:“五师妹还记得?”
许瑞仙道:“自然记得了,我这话是告诉少华,就是做师哥的要有被师妹打上几拳不还手的雅量。”
高天祥呵呵一笑,道:“五师妹,我把丫头交给你,是要你好好替我管教,你别把这丫头宠坏了。”
高美云不依道:“爹,你这么一说,以后师傅就要对我凶了,那怎么办?”
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高美云粉脸一红,娇羞的道:“你们都笑我,我不来啦!”
一扭头,正待往外跑去。
高天祥叫道:“云儿,慢点,为父有事要交代你。”
高美云只得站停下来,望着爹道:“爹有什么事?”
高天祥一指卓少华,说道:“你卓师哥远来是客,他待在这里,屋里都是长辈,坐也不好,站也不好,岂不受到拘束,你是主人,该带他去四面走走才是。”
高美云红着脸,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少华一转,羞涩的说道:“卓师哥,你随我来。”急步走出去。
卓少华望望父亲。
卓清华蔼然一笑道:“快去吧!”
卓少华应了声“是”,红着脸走了出去。
高美云已在圆洞门外等着他,看他出来,就低着头往外门去。
卓少华跟在她身后,心头止不住跳得很厉害,一句话也不敢和她说,两个人只是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转出长廊,高美云回头道:“卓师哥,我们到那里去呢?”
卓少华道:“随便。”
高美云望着他,转动了下眼珠,说道:“我们后山就是芙蓉峰,景色很好,我们到山上去可好?”
卓少华点点头道:“好。”
高美云朝他甜甜一笑,转过身去道:“那就快去。”
她和他说过这几句话,就已不生份了,轻快的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出了芙蓉山庄,高美云等着他,走成了并肩,偏脸道:“卓师哥,你还记得不?五年前我爹五十岁那年,你随大师伯来过我家。”
卓少华侧脸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孔,红得像刚迎向朝阳初开的花朵,这是五年前所没有的俏丽,笑漾在眼角里,漾在眉梢上!
他没有说话,她自然发觉了,赧然道:“不要这样看我。”
卓少华心头一荡,低低的道:“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梳着两个丫角,很淘气,也很顽皮。”
高美云偏着头问道:“现在呢?”
卓少华道:“很美。”
高美云心里甜甜的,故意披披嘴道:“我才不美哩,丑死啦!”
一甩两条辫子,急步奔了出去。
卓少华跟在她身后走去,越过小溪,山麓间有一棵覆盖如伞的大樟树。
高美云一直走到树下,才转过身来,轻盈的笑道:“卓师哥,这里你不是来过么?还记不记得?”
卓少华笑了笑道:“我自然记得了,我们在这里捉迷藏。”
五年前,卓少华已经是十八的青年,当然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还要捉迷藏,他是拗不过小师妹,才被高美云用手帕蒙着眼睛,非捉她不可。
高美云小嘴一噘,说道:“啊!卓师哥,那天我好佩服你哦,你蒙着眼睛,不论我躲到那里,你都能把我捉住,你在我心中,好了不起,那天,我玩得好高兴,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时常想……起你……”
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粉脸也红了起来,不自禁的低下头去。
卓少华面对这位亭亭玉立的小师妹,娇羞得像一株含羞草,心里不由荡漾起一丝甜意,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那时候,师傅正好教我听声辩位,所以虽然蒙着眼眼,还可以听得到你躲在那里?”
高美云道:“后来我才知道,哼,要是换了现在,你就捉不到我了。”
“咕嘟……咕嘟……”
“咦!”高美云口中轻“咦”了一声,问道:“卓师哥,这是什么声音?”
卓少华侧耳听了一会,道:“没有什么?”
高美云道:“我明明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
话声未落,又听到“咕嘟,咕嘟”两声急忙叫道:“听!”
“咕嘟……咕嘟……咕嘟……”
卓少华这回也听清楚了,把头望着树上。
“咕嘟……咕嘟……”
“是在树上了!”
高美云也仰起了头,但看了半天,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觉奇道:“这会是什么声音呢!”
“咕嘟……咕嘟……”
卓少华也运用目力,朝树上看了去,他竟然也没有看到什么,但“咕嘟、咕嘟”的声音,却一直断断续续的从头顶上传来!
高美云道:“卓师哥,我们到树上去找找看看,看谁先找到好不?”
话声一落,人已一掠而起,往树干上跃去,那知她跃到树上,只听到“咕嘟”“咕嘟”
的声音,一下在左边,一下又在身后,她施展轻功在树枝上跃来跃去,就像一支小云雀,但还是找不到一点影子?心里一急,就娇声道:“卓师哥,你快上来呢,我一个人找不到呀!”
卓少华站在树下,自然也听到了,那“咕嘟、咕嘟”的怪声音,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好似存心和高美云捉迷藏,飘忽不停,心中也暗自奇怪,一时触动了好奇心,立时双足一点,身子凌空拔起,一下落到一枝横干上。
就在他停身之时,耳中已听清楚“咕嘟”之声,就在自己头顶,当下微一吸气,身子往上窜起,再听那“咕嘟”之声,还在头上。
两人一左一右,相互起落,一直攀腾而上,怪声就像有意捉弄两人,也随着往上升,攀升到大樟树顶颠,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再侧耳一听,那“咕嘟”声音,又在两人脚下响起。
高美云道:“卓师哥,你在这里别动,我下去找她。”
于是她又随着声音往下,那知她跃落一段,那怪声依然在脚下,她再下落一段,声音还是在下面。
卓少华也听出怪声在下面,就跟着下来。高美云落到最下一枝横杆,听到怪声已经到了大树后面,急忙叫道:“卓师哥,你到树后去。”
她翩然飞落大树前面,卓少华也同时飘身落到树后,只听那怪声好像就在自己身后,也急忙叫道:“师妹,你快来。”
高美云赶到树后,问道:“在那里?”
话声方出,但听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又从大树前面传了过来。
两人蹲着身子仔细倾听了一阵,这回确定那声音果然是从大树前面传来的了!
高美云朝卓少华呶呶嘴,示意他往左闪出,自己向右,两人同时往前面包抄过去。
这棵大樟树的树身,足有数人合抱,这回他们两人以最快的身法,抄到前面,只见大树底下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一手抓着一个大葫芦,仰起脖子,在咕嘟喝酒。
那怪声正是他把酒灌下喉咽发出来的声音。卓少华口中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老道长!”
这喝酒的老道,正是黄山醉道人——松云道长。
醉道人眯着醉眼,放下酒葫芦,呵呵笑道:“你们方才不是在说捉迷藏吗?什么听声音辨位?你们不是听到老道喝酒的声音么?辨出位来了没有?”
高美云不认识醉道人,披披嘴道:“大树上有枝叶做掩护,自然不容易找得到了。”
“啊啊!”醉道人大笑道:“没有树枝,你们两个一样捉不到我老道,不信,咱们就来捉捉看!”
高美云道:“我才不信呢!”
“好!”醉道人喝得醉醺醺的,站了起来,一手捧着葫芦,说道:“老道就和你们赌上一赌,咱们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不能跑出三步,你们两个捉我一个,老道要是被你们捉住了,不,在我老道身上碰一下也算,就是老道输了!”
高美云道:“你输了怎么样?”
醉道人道:“老道输了,就传你一记手法。”
高美云披披嘴道:“你有什么手法?”
卓少华道:“师妹……”
醉道人偏过头来,朝卓少华挤挤眼睛,拦着道:“咱们在谈条件,你别插嘴。”
一面又朝着高美云道:“老道有一手捉麻雀的绝活,你们赢了,我就传给你们,你看!”
他右手忽然朝树枝上一招,但见一支麻雀果然敛翅飞落掌心,一动不动,醉道人手心一抬,麻雀就振翅飞了出去。
这下直看得高美云心头大惊,暗道:“这老道不知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本领!”一面问道:“要是我们输了呢?”
醉道人一指葫芦,说道:“你只要把老道这个葫芦里装满酒就行。”
高美云道:“好,我们赌了。”
醉道人人老心不老;兴致勃勃的说道:“很好。”
他用脚拖着,在大树底下绕行一圈,山石泥土顿时划了一道寸许深的圆圈,伸手一指,说道:“咱们以这圆圈为界,不能跨出界外去。好了,你们两个可以来捉我了。”
他划的一道圈,以大树为中心,果然只有三步来宽,如果两个人联手,绝不会捉不住他,何况他说过只要在他身上碰到一下,也算他输了。
高美云道:“我知道你轻功好身法快,你如果绕着大树跑,我们跟在后面就追不上你了。”
醉道人道:“我不绕树跑就好了。”
高美云道:“还有,你轻功好,等我们要捉到了,你往上腾空掠起,我们也一样捉不到你呀!”
醉道人摇着头,笑嘻嘻的道:“我不往上跃,脚尖决不离地,离地就算老道输。”
高美云道:“真的。”
醉道人道:“自然是真的了。”
高美云嘻的笑道:“那我就可以捉到你了。”
话才说到一半,一扭腰,右手突出,疾快的朝醉道人抓去。
醉道人“啊”了一声,笑道:“你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人影一闪,从高美云身边滑过,一下到了她的左侧。
高美云听风辨位,身子快若飘风,左手反抓而出。
醉道人上身微俯,又滑溜的从她身边闪过,口中笑着道:“小友,你也来呀,只有两人玩,没意思。”
高美云也娇声叫道:“卓师哥,讲好我们两个人捉的,你还站着作甚,快些来捉呀!”
一记“乳燕投怀”,翩然飞了过去,双手同时扑到。
那知醉道人依然上身微俯,从她身侧闪出。
卓少华看了一阵,不觉也有些技养,说道:“老道长,晚辈那就来了!”
他看醉道人从高美云身边闪出,恰巧离自己不远,人随声发,左脚朝前跨出,右手五指如钩,觑准醉道人立身之处,朝他右手大袖抓去。
他师傅九眺先生精擅擒拿手,揉合六合门心法,独创“六合擒拿手”,在武林中算得是擒拿手法中的翘楚!
那知他身形才动,刚要出手之时,醉道人明明站着不动,眨眼之间,只见他上身微俯,忽然不见踪影!
原来他这一闪,已经闪到了高美云的身侧,高美云一声不作,双手合抱着抓去。
醉道人依然上身微俯,人影顿杳,躲到卓少华的身后来了。
高美云急叫道:“卓师哥,快!他在你身后呢!”
卓少华也听到了,醉道人在自己身后举起葫芦,正在‘咕嘟咕嘟“的喝酒,一时那还怠慢,身形疾转,左手一记“玉带围腰“,闪电般抓去。
他回身之际,还看到醉道人仰着脖子在灌酒,但等到手指快要接触到他宽大的道袍之时,他喝酒的姿势不变,只是连同葫芦,上身微俯,这一俯,就像变戏法一般,竟然很快的从自己抓去的手指边缘滑了出去。
卓少华从师多年,这下看得最清楚也没有了,心中暗自忖道:“这是什么身法,竟有这般快法?好像他一直用这记身法,就一连躲开了自己和师妹的好几次抓去的手法了!”
醉道人闪出去的人,忽然回过头来,朝他眯着眼笑了笑。
高美云变了几次手法都没有抓得到他,心中也在暗暗忖道:“他说过,只要碰到他身上,就算他输了,自己就不用抓他,何不改用师傅教自己的掌法,只要打到他就好了!”
一念及此,立即身子一挫,一双玉掌,上下翻飞,施展出“六合掌法”,身形如风,出手如电,片片掌影朝醉道人攻了过去。
卓少华也双手如钩,配合师妹的动作,展开“擒拿手”、“三指功”,双手连环,朝醉道人抓去。
但任你大树底下划的这道界限只有三步来宽;任你两人着着进逼,一个掌势连翻,一个双手擒拿,醉道人依然从容不迫,捧着葫芦“咕嘟咕嘟”的喝酒,现在他又换了一种身法!
左肩一侧,就可以从两人四支手掌中间穿了过去,别说抓到他一点衣角,就是连宽大的道袍,也没碰上一丁点!
高美云女孩儿家好胜心强,只是不住的想增加自己的速度,和不时的中途变招,她的目的是一心想碰上老道人一下!
卓少华究竟比她大了几岁,见识较广,发现醉道人的身法奇特,就处处留上了心,双手虽然并未停止,但目光炯炯,只是默默的注视着醉道人的踉跄脚步,和他一回俯身,一回侧身的变化,心中也时有所悟。
夕阳渐渐西下,三个人影,犹自在树底下,不断的进迫追逐,盘旋不停。
高美云几乎把这几年跟师傅学来的身法、手法、轻功全用上了,一张粉脸,汗珠一颗颗沿着脸颊,直流下来。
“好啦!好啦!”醉道人捧着葫芦叫道:“可以停手了,你门永远也打不到老道的,快回去啦!你们看,不是有人来叫你们啦!”
两人听他一嚷,立刻停下手来,再回头看去,大树底下,那里还有老道人的踪影?
高美云满脸通红,娇喘吁吁的道:“卓师哥,我们上当啦,给老道士跑了!”
卓少华含笑道:“师妹,你当老道长是谁?”
高美云问道:“你说他是谁?”
卓少华道:“这位老道长就是游戏风尘的醉道人松云道长。”
高美云啊了一声道:“他就是和师祖同辈,又和二师伯是朋友的醉道人?”
话声甫落,只听醉道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老道和你们也是朋友,不是朋友我老道人会和你们捉迷藏?”
这时果见大路上正有一个青衣汉子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道:”卓少爷,小姐,庄主请你们赶快回去,厅上快开席了。”
高美云很自然的伸过手来,拉着卓少华的手,说道:“卓师哥,爹在叫我们了呢!”
卓少华被她又柔又软又细腻的手拉着就走,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心里也有些迷迷糊糊的跟她回到了庄中。
这时芙蓉山庄前进,早就灯火如画,酒席摆在西花厅上,一共是三桌,品字形最上首的一桌,还空着没有人坐。
左首一席,坐了六个人,那是武功门陆鸿藻、九华剑派刘寄生、徽帮冯子材,另外三个赫然是五龙山的孟氏三雄孟居礼、孟居义、孟居廉兄弟三个。
右首一桌坐着三个客人,卓少华没有见过,那是淮南鹰爪门的雷东平,鄱阳忠义堂总舵主徐桐,太湖震泽庄庄主邵竹君,坐着陪同客人闲聊的则是卓清华,董仲萱和许瑞仙三人。
卓少华、高美云刚走到父、师身边,只见高天祥和九眺先生二人,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卓清华抬头问道:“二师弟,老道长怎么不来?”
他口中的老道长,自然是指醉道人了。
难怪中间一席没人敢坐,原来高天祥和九眺先生是去请醉道人来入席的。
九眺先生道:“老道长不知去了那里,庄上的人都没见到他,唉,这位老前辈就是这样,他不喜欢和许多人酬酢,小弟看随他去吧!”
高美云道:“二师伯,那老道士方才就在后山山脚下,和我们捉迷藏呢!”
高天祥喝道:“美云,说话不许没有礼貌,要叫老道长。”
九眺先生问道:“他也回庄来了么?”
高美云道:“不知道,他只是要我们来,一转眼就不见了。”
九眺先生点了点头,然后抬头道:“老道长不会来了,好在小弟已命庄丁送了两缸好酒到他房中去了,掌门人请上坐吧。”
卓清华站起身道:“是啊,掌门人请。”
高天祥道:“这个怎么成?高朋贵客满座,小弟忝为主人,怎好坐到首席去?“一面抬着手道:“雷兄(雷东平)、刘兄(刘寄生)、孟兄(孟居礼)三位年岁较长,请上首座。”
鹰爪门雷东平年已七旬,脸色红润,须发略见花白,闻言急忙抱拳道:“不敢当,高兄虽是主人,乃是寿翁,理该上座。”
九华剑派刘寄生也道:“主人不用客气,今晚是暖寿,寿星坐在上首,才是光耀南极。”
孟居礼随着二人说话之时,只说了句:“不敢。”
高天祥还是再三谦让,最后非要大师兄卓清华坐上首不可。
卓清华在几个同门师弟推举之下,只得坐了首席。
高天祥又要九眺先生坐第二位,九眺先生再三不肯,但还是拗不过掌门人,接着按同门次序,高天祥坐了第三位,其次是董仲萱、许瑞仙,下首两个弟子则是卓少华和高美云。
庄丁陆续送上酒菜,主人起身敬酒致谢,客人们纷纷举杯致贺,这是咱们任何宴客场面都有之事,不必细表。
酒过三巡,武功门陆鸿藻起身抱抱拳道:“寿星,卓老大,诸位老哥,今天难得大家在这里聚会,兄弟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诸位老哥一谈,近年来,江湖上虽然还算风平浪静,但自从昔年六合门前辈裴元钧裴大侠过世之后,八大门派就未曾再重选武林盟主,这句话差不多已有五六十年之久了。江湖同道,形若一盘散沙,少林、武当在武人心目中,虽是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事实上,也早巳名存实亡,从未过问江湖之事,因此,这二三十年来,江湖武林,已成群龙无首之势……”
大家听他说话,准也没有作声。鹰爪门的雷东平却听得不住点头,口中“唔”了一声。
陆鸿藻接下去又道:“去年三湘武林同道,已推举少林南派名宿铁指绵掌张椿年为三湘盟主,据说河北各省今年也推举了金刀李千钧为北五省盟主,咱们大江南北,地当全国最繁荣的所在,武术门派林立,从事武馆、镖局的武林同道,更是不在少数,因此兄弟觉得咱们也应该推举一位盟主,团结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实有必要,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雷东平点点头,道:“陆兄说的极是,咱们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岂可后人?这提议兄弟代表鹰爪门,完全赞成。”
孟居礼起身道:“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兄弟代表五龙门,也完全赞成。”
太湖震泽庄庄主邵竹君道:“推举盟主,兄弟也深表赞同,只是该如何推举法呢?大江南北,武林同道不在少数,总不能请大家到齐了开个万人大会吧?“鄱阳忠义堂总舵主徐桐笑道:“大江南北武林同道虽然为数不少,但若说足可代表一方,或以武术门派来说,咱们今晚在座之人,差不多也到齐了,大家如果认为可行,不妨在今晚推举一位盟主,有咱们这些人公推出来的,大江南北,还有谁会不同意?”
徽帮冯子材呵呵大笑道:“不错,拣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当场推举一位盟主好了。”
六合门的人,因掌门人没有开口,谁都不敢独自表示意见。
武功门陆鸿藻目光一转,落到高天祥的身上,洪声说道:“寿星,你老哥怎么不表示一点意见?”
高天祥含笑道:“不敢,这是大江南北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诸位老哥既然认为可行,兄弟自当追随骥尾,举手附议。”
陆鸿藻闻言大喜道:“好了,兄弟这项提议,获得大家支持通过,现在就请大家公推一人为大江南北的盟主。”
徽帮冯子材起立说道:“六十年前,主盟武林的裴盟主就是六合门的前辈,咱们自然该推六合门高掌门人当咱们盟主了。”
他话声方落,高天祥慌忙站了起来,双手连摇,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兄弟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如何克当大任?兄弟万不敢当,还望诸位老哥另举贤能,另举贤能。”
孟居礼起身说道:“六合门是江南第一大门派,人材辈出,高掌门人不肯屈就,还有卓老大人品武功,素为大江南北武林同道所钦敬,不如就请卓老大担当重任,不知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好!”陆鸿藻大笑道:“孟老大此话有理,兄弟极表赞同。”
接着雷东平、刘寄生、邵竹君、徐桐都一致赞成。
卓清华站起身道:“诸位老哥雅爱,兄弟万分感激,只是……”
他话未说完,陆鸿藻就摇手道:“卓老大,这是大家的意见,你老哥不用说就是了。”
雷东平也相继起身道:“大家决议之事,卓老哥就是要推,也推不掉的。”
高天祥也道:“大师兄,他们诸位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答应下来吧,这是六合门的光荣,小弟也与有荣焉,大师兄不用再客气了。”
许瑞仙跟着道:“大师兄能出任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和南张(三湘张椿年)、北李(河北李千钧)鼎足而三,应该当仁不让才是,今晚是掌门人的寿日,也是大师兄荣任之日,小妹敬大师兄一杯。”
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师妹,你这杯酒,愚兄只好敬领了。”
卓清华举杯和她对干了一杯,然后朝众人连连抱拳道:“兄弟承蒙诸位老哥抬举,复承敝门掌门人的鼓励,看来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谢谢诸位,谢谢掌门人。”
盂居礼站起身,一手举杯,大笑道:“来,来,诸位老哥,咱们来敬盟主一杯。”
于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向卓清华举杯致敬,一饮而尽。
九眺先生虽然也随着众人站了起来,但他素知大师兄淡泊名利,如今眼看大家公推大师兄当盟主,他虽然表示谦让,但等掌门人要他答应下来,大师兄就一口答应,而且脸有喜色,心中不禁暗自泛起一丝疑惑,干了一杯酒,就随着大家默然坐下。
许瑞仙道:“少华、美云,你们还不快跟大师兄敬酒。”
卓少华、高美云也一齐起身,敬了一杯酒。
大家又闹哄哄的喝起酒来,武林朋友,都是善于饮酒的洪量,今晚既是六合门掌门人的寿筵,又是六合门大师兄当选了盟主,这是双喜临门,自然不醉不休,大家既敬寿星,又敬盟主,再向六合门每一位同门致贺。
闹酒乃是中国人历代相传的看家本领,由小杯换大杯,由一杯变三杯,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你敬我,我敬你,互相敬个不休,酒像开水般灌了下去,每一个人由微醺而酩酊,才宾主尽欢而散。
众人之中,九眺先生酒喝得最少,但心头像喝醉了酒的压迫之感,却是最多!
酒醉席散,宾客们带着醉意,各自回转宾舍休息,宾舍是在西花厅右侧一排五间楼房,曲廊相通,廊外叠石为山,引水为池,小有花木之胜!九眺先生独自乘着月色,踏着碎石铺成的小径,漫步走近池边,夜色渐深,人声已寂,他负手凝望着倒映入池水中的月亮,池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但他心里恰似被料峭东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涟漪不已!
他在今天午后,曾听卓少华述说经过,这自然是事实,只是这一段经过使他无可捉摸,现在他渐渐的从思索中想把它拼凑起来!
譬如五年前掌门人五十大庆本该铺张的,但掌门人并未邀请外人,只有自己几个同门师兄弟欢聚。
这次掌门人重五寿诞,本来没有什么好铺张的,但却邀请了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据说这是大师兄(卓清华)的意思。
大师兄素为江南同道所敬重,但是他一向谈泊名利,自从镖局收歇之后,就从未和江湖同道有过往来,这次何以要邀集大江南北的同道,替掌门人祝嘏呢?
五龙庄孟氏三雄和本门很少往来,这次居然也赶来了,据少华所说,孟氏三雄是被兰赤山庄劫持去的,那么他们应该是从兰赤山庄来的了。
今晚筵席上忽然提议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这事已嫌突兀,由推举掌门人而转到大师兄的头上,大师兄居然就一口应承下来,以大师兄平日的为人,已经不尽相合,尤其在大家敬酒之时,他竟然面有喜色,这就更不对了,难道今晚与宴之人,早巳心有默契?
少华在他家中书房里,发现大师兄中人暗算,但计算时日,大师兄早巳到了芙蓉山庄,这该如何解说呢?难道大师兄……
一时不觉悚然震惊,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转过身去。
“二师弟,还没睡?”
那是大师兄卓清华,他脸含微笑,缓步走来。
九眺先生慌忙垂手叫了声“大师兄”,一面答道:“小弟酒后不能入睡,所以想吹吹风”。
卓清华道:“你今晚酒喝得不多。”
这话可见大师兄一直在注意着他了。
九眺先生道:“也喝得不少,大师兄也睡不着么?”
“那倒不是。”
卓清华摇着头,微笑道:“愚兄早已息隐林泉,和江湖上久无往返,这回被他们硬推上台当盟主,碍于情面,难以推卸,此事实非愚兄本意,但既承掌门人嘱咐,不得不权且答应下来,因此想找二师弟谈谈。”
九眺先生在他说话之时,仔细谛视,眼前这位大师兄和他同门数十年,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处?闻言笑道:“武林中已经有六十年没有推举盟主了,各大门派各自为政,形成群龙无首,缺乏排难解纷的组识,才会时常引起纠纷,去年八卦门和快刀门约期比斗,双方伤亡惨重,小弟还听大师兄慨乎言之,颇有责怪少林、武当两大门派,不该充耳不闻,曾说:此事如果发生在江南,咱们六合门就义不容辞,可见大师兄已息隐林泉,但侠义心肠,依然如故,仍有出岫之心了。”
去年师兄弟聚会,是在新春里,八卦门和快刀门的争执,是在八月间,师兄弟并未见过面,这话自然是有意试探的了,但因他说得很技巧,是以听来颇为自然,不着丝毫痕迹!
“这话愚兄倒是说过,但没想到这付担子会落到愚兄头上来。”
卓清华一手拈着黑须,目注九眺先生含笑问道:“这么说,二师弟也赞成愚兄干了?”
九眺先生一颗心猛然一沉,他力持镇定,勉强笑了笑道:“这是大家的意思,何况还是掌门人要你干的,小弟自然赞成,大师兄就算想过清闲日子,只怕也得干一阵子再说呢!”
卓清华呵呵一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愚兄不得清闲,二师弟也总得替愚兄分担点吧?”
九眺先生连忙摇手道:“大师兄,小弟闲散惯了,对江湖上的事儿,实在生疏得很,这个差使,小弟可分担不了,大师兄已经把少华托付给小弟了,小弟宁愿替师兄照管孩子,闭门课徒为乐。”
“好吧!”卓清华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你一向如闲云野鹤,愚兄也不好勉强,但真要有事找到你,也不怕你不来帮愚兄的忙。”
随着笑声,缓步朝廊上走去。
九眺先生和他说话之时,手掌心已经微微沁出汗来,此时目送大师兄远去,不觉仰首轻轻舒了口长气,心中暗自盘算,自己该不该把事情去告诉掌门人?但继而一想,目前事无佐证,岂可贸然去惊动掌门人?四师弟董仲萱,为人一向足智多谋,不如先和四师弟磋商,再作定夺,想到这里,立即举步朝董仲萱房间走去。
花格子窗户上,还映出荧荧烛光,显然四师弟尚未入睡,九眺先生缓缓走到门口,举手轻轻叩了两下。
只听董仲萱在房间问道:“是那一位?”
房门呀然开启,一眼看到九眺先生,不觉喜道:“是二师兄,请到里面坐。”
九眺先生举步走入,一面含笑道:“师弟还没睡么?”
董仲萱道:“没有,小弟刚才多喝了几杯,一时还睡不着,正在看书。”
九眺先生莞尔道:“你真用功,二十年来我看你一直手不释卷。”
董仲萱道:“二师兄夸奖了,小弟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罢了,哦!二师兄有事?”
九眺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就在左首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看了师弟一眼,抬头道:“愚兄正有一件事,要和师弟磋商……”
董仲萱看得出来,二师兄平日沉默寡言,只要看到眉心微攒,夤夜来找自己,必有重要之事,这就跟着坐下,隔着一张茶几,凑近头,凝目问道:“很重要么?”
两人坐下之后,窗外暗处,正有一双炯炯目光,朝他们望来。
“唔!”九眺先生轻唔了一声,才道:“方才大家公举大师兄担任江南盟主,师弟的看法如何?”
董仲萱道:“小弟觉得这二十年来,江湖上确实群龙无首,像一盘散沙,咱们江南武林同道,能举出一位盟主也是好事,大师兄一向为同道所推祟,由大师兄出任江南盟主,正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九眺先生点头道:“师弟话是不错……”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来。
董仲萱惊异的看了二师兄一眼,说道:“二师兄不同意小弟的看法?”
九眺先生道:“愚兄觉得大师兄平日为人,谈泊宁志,自从镖局收歇之后,这些年来未和同道有过交往……但这次替掌门人祝嘏,大江南北的同道,那是大师兄所邀集的,对公举江南盟主一事,似乎早有成议……”
董仲萱一怔,方道:“这不可能吧?”
九眺先生道:“四师弟可知少华今天赶来,是为什么吗?”
董仲萱道:“他自然是跟大师兄拜寿来的了。”
“不是。”九眺先生微微摇头道:“他是找愚兄来的,因为他遇上了几件无法解释的怪事……”
董仲萱惊奇的“哦”了一声,问道:“他遇上什么怪事?”
九眺先生压低声音,把卓少华回家所遭遇的事,以及方才大师兄交谈的话,都详细说了一遍。
董仲萱听得身躯微微一震,神色依然道:“这么说……”
九眺先生一摆手道:“师弟知道就好,愚兄就是为此事来的。”
董仲萱道:“掌门人还不知道么?”
九眺先生道:“事无佐证,怎好惊动掌门人?愚兄之意……”
他底下的话,声音说得更轻,几乎只有董仲萱一个人听得到。
董仲萱连连点头道:“二师兄此话甚是,那就这么办。”
九眺先生道:“师弟,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五师妹是个急性子,干万不可和她提起。”
董仲萱脸上一红,说道:“小弟怎么会告诉她呢?”
“如此就好。”
九眺先生起身道:“时间不早,师弟安息吧!”
他这一站起身来,窗外那双炯炯目光,也随即隐去。
第二天一早,高美云就到宾舍来找卓少华,他们本来就熟,现在更熟了,她拉着他一同来到四师叔董仲萱的房里,缠着四师叔,教他们“六合二十四手”。
董仲萱没收过弟子,他们一个是大师兄的儿子,二师兄的门人,一个是掌门人的女儿,五师妹的门人,他自然倾囊传授,就在小天井里,和他们讲解二十四招散手的精义,然后教两人如何练习,如何拆解。
这一教几乎整整教了一个多时辰。只见一名庄丁匆匆走入,朝董仲萱施礼道:“董四爷,前面来了许多客人,庄主请四爷出去帮着接待宾客。”
董仲萱点点头道:“我马上就来。”一面朝两人道:“你们自己练吧,我出去招呼一下。”
说完转身往外就走。
原来今天是六合门掌门人五十晋五寿诞的正日,本来邀约的客人,都已到齐了,但因昨晚公推六合门大师兄卓清华为江南盟主的消息,传了出去,这是江南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也是六合门双喜临门。上午还只有附近的同道,听到消息,前来登门道贺,等到快近午牌时光,客人陆续赶来,下午连金陵、镇江等地镖局中人,也都纷纷赶来了,六合门师兄弟五人,只是忙着招呼宾客。
一连三天,贺客盈门,芙蓉山庄当真门庭若市,不必细表,直到第四天,宾客才逐渐散去。
卓清华既被江南武林同道推为盟主,如今宾客虽已散去,但有许多事情,还得和掌门人磋商,是以留了下来。
九眺先生却首先向掌门人、大师兄辞行。
高天祥含笑道:“二师兄一向清静惯了,这几天和许多同道酬酢,大概已经心生烦倦了?小弟那就不敢强留了。”
卓清华笑道:“愚兄被武林同道拖上了台,有许多事本想请二师弟加以协助,但经掌门人这一说,那就只好放你回去了。”
他回过头去,朝董仲萱道:“四师弟,你是咱们师兄弟中,最足智多谋,出色当行的一个,你留着帮愚兄一个忙吧?”
董仲萱心头一怔,立即躬身道:“大师兄之命,小弟焉敢不遵,只是……”
卓清华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怎么?你也有事?”
董仲萱面有为难之色,嗫嚅说道:“小弟和一个朋友约在杭州见面,如是不去……”
卓清华一手捻须,点头道:“四师弟既然有约,不能对朋友失信,愚兄这里也没有什么急事,待你杭州回来,再说好了。”
董仲萱欣然道:“多谢大师兄。”
高美云道:“师傅,你可以多住几天再走吧?”
许瑞仙盈盈一笑道:“你想在这里多玩几天是不是?”
高天祥道:“师妹难得到芙蓉山庄来,自然该多住几天再走了,在四师弟到杭州回来之前,大师兄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帮着料理。”
许瑞仙欠身道:“小妹敬遵掌门人吩咐。”
高美云秋波一溜,朝卓少华道:“卓师哥也不走吧?”
卓少华俊脸一红,还未开口。
九眺先生接口道:“少华武功尚未练成,不可荒废太久,自然要随二师伯回九眺峰去了。”
卓清华连连颔首道:“二师弟说得是,少华留此无事,自然随二师弟回去勤练武功,有二师弟这样一位严师,愚兄可以放心了。”
高美云当着二位师伯、父亲的面,那敢多说,但她脸上已有黯然惜别之容,一双明亮的眼睛朝卓少华投来,更是脉脉含情,不胜依依。
卓少华自然可以感觉得出来,心中也有些别情离绪,只是当着父、师,连看都不敢朝她多看一眼。
午饭之后,九眺先生和董仲萱带着卓少华向大师兄、掌门人告辞。大家送出大门,许瑞仙拉着高美云的手,又多送了一程,高美云眼眶红红的,只是朝卓少华挥着手。
许瑞仙心头一阵黯然,暗自忖道:“这不是当年自己和四师兄分手的情景么?唉,这一对儿女,自己一定要促成他们才是。”
夜色已浓,山林和四野都是黑蒙蒙的,没有一点星星;但天空虽黑,仍可分辨得出,那高耸入云的兰赤山的峰峦,起伏巍峨,像巨兽般蹲在黑夜里。
兰赤山曲折的山道上,这时正有三条黑影,如划空流矢,疾掠奔行。
这三个人,前面两个都是身负上乘武功,纵掠之间,身手轻捷,稍后一个,就显得功夫较差,虽在提气疾掠,使出全力,仍然会不时的落后,须得前面两人回头来等他。
这三人,正是一同离开芙蓉山庄的九眺先生、董仲萱和卓少华。
原来是九眺先生约了四师弟同来探兰赤山庄的,董仲萱向大师兄推说和朋友约好了在杭州见面,那只是遁辞罢了。
现在差不多已是二更时分,三人奔行在盘曲的山径,因为逐渐接近兰赤山庄,每人都功凝全身,目耳并用,不时的向两侧林间搜索戒备,纵是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敢轻易放过。
这样步步为营的盘上山腰,九眺先生忽然停下脚步,悄声问道:“徒儿,还有多远?”
卓少华凑上一步,低声道:“就在前面山坳间了。”
这是因为时当无星无月的黑夜里,若是换在白天,矗立在山坳间的一片庄院,早已在望了。
九眺先生点点头道:“好,咱们小心些,走!”当先朝山坳奔去。
兰赤山庄,隐绰已在眼前,只是这座大庄院,竟然一片黝黑,看不到一点灯火,星夜之中,看去黑沉沉的,就像死去的一般!
三人渐渐由远而近,董仲萱微一攒眉,沉吟道:“二师兄,看情形他们似已有备!”
九眺先生道:“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来,既然来了,好歹总得进去瞧瞧。”
董仲宣道:“二师兄说得是。”
卓少华道:“弟子替师傅、四师叔带路。”
“不用。”九眺先生一摆手,低声嘱咐道:“你只管跟在后面,有什么动静,自有为师和四师叔出手的。”
卓少华应了声“是”。
几句话的工夫,业已走近兰赤山庄高大围墙之下,九眺先生身形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双目炯炯发光,一脸凝重的道:“四师弟,你和少华先别上来,看我手势行动。”
董仲萱道:“二师兄,我看还是小弟先进去瞧瞧虚实……”
九眺先生口中只说了一个“不”字,他走近之时,早已运目四顾,相度好了形势,“不”字出口,人已腾空而起,没有风声,也不闻半点声息,就飘然落在围墙上。身形一矮,凝足目力往里望去,但见兰赤山庄重重屋宇,沉浸在黝黑的夜幕之下,依然不见丝毫动静,也不曾听到半丝声音。
这种阒寂的情景,委实比强敌环绕,还要来得可怖!
九眺先生看了一回,实在看不出庄院中有什么埋伏?这就左手往后轻轻一挥,人已翩然飞落大天井中。
董仲萱、卓少华看到他的手势,不敢怠慢,相继纵身惊起,在墙上略一停顿,便自跟着飞落。
董仲萱一个箭步,跟到二师兄身侧,低声道:“这情形……”
九眺先生已是当代一等一的高手,他此刻紧闭着嘴,只是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炯炯目光不住的左右打量,小心已极!
董仲萱看到师兄没有开口,话说到一半,只好停住,卓少华更是如临大敌,默默的跟在两人身后,不敢作声。
九眺先生略为朝前点了个头,放轻脚步,走上石阶。
大厅上依然不闻丝毫人声,依然不见有人拦阻,生似这座巨院,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九眺先生从右首长廊,绕过大厅进入第二重屋宇,还是阴沉死寂,不见丝毫动静,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据少华所说,兰赤山庄既有总管、副总管,必然有许多庄丁,护院,自己三人已经进入第二进怎会不见半个人影呢?”
董仲萱忍不住低声道:“二师兄,这座庄院,屋宇甚广,依小弟之见,不如分开来搜索,小弟从左边抄过去,咱们到后面一进会合,如果再无动静,再分头往后宅进去,每进屋宇,会合一次,大概不致有失,不知二师兄意下如何?”
九眺先生点点头,道:“也好,只是师弟要小心些!”
董仲萱道:“小弟省得。”
说完,身形闪动,迅快的往左掠去。
九眺先生回头道:“徒儿,咱们进去,不过你和为师要保持一丈距离,不可出声。”
卓少华应了声“是”,九眺先生走在前面,师徒二人,继续循着长廊,往里搜去,第二进屋宇,依然出乎意料的平静。现在转出长廊,就是第三进了!
九眺先生刚转过拐角,突听身后卓少华发出一声低哼,心头不禁一怔,急忙住足,回过身去,低声问道:“徒儿,你怎么了?”
黑暗中,只听脚步声轻快的跟了上来,卓少华压低声音道:“是徒儿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下。”
九眺先生低哼一声道:“你该小心些才是。“师徒二人跨入第三进,刚一停步,就见一条人影飞快的闪了出来!
九眺先生只要一看身法,就知来的是四师弟了,这就迎着问道:“师弟,可有发现?”
董仲萱道:“奇怪,好像这里的人,全已撤走了!”
“这不可能。”
九眺先生沉吟道:“他们没有撤走的理由。”
董仲萱道:“再进去应该是内宅了,小弟还是从左边搜进去。”
说罢,迅快的朝左廊暗影中投去。
九眺先生也举步往里行去,刚走了两步,忽觉身后卓少华轻悄的闪近过来,这就回头喝道:“为师要你保持一丈距离,你怎地忘了?”
卓少华悄声道:“是……是弟子……在地上捡到了一件………东西……”
“哦!”九眺先生迅快转过身去,正待问他拾到了什么?瞥见卓少华目光露出慌张之色,左手有些颤抖,握着一支黑黝黝的东西,正好指向自己胸口。
九眺先生是何等人物,只须目光一瞥,就已看出卓少华握着那支黑黝黝针筒的手势不对,不但那支东西正指向自己心口,而且大拇指所按的部位,正是发射之势。
这原是电光石火般一瞬间的事,但九眺先生进入兰赤山庄就处处留神,功凝双手,这一发现不对,立即沉声道:“你拿的是什么?”
“绷!”一声极为轻微的机簧之声,随着响起,但九眺先生喝问之时,早已身形侧转,右衣袖也随着拂起,一记“流云飞袖”,把针筒激射出来的梅花形五支飞针一起卷飞出去。
卓少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呆,口中低叫一声:“师傅……”
九眺先生目射精芒,喝道:“你………”
卓少华嗫嚅的道:“弟子该死,不知道这是一支针筒,没伤到师傅吧?”
九眺先生虽觉卓少华此举可疑,但继而一想,他也许真是无心的,这就缓和的道:“区区针筒,还伤不到为师,你是在那里捡到的?”
卓少华低垂着头道:“就在门口。”
九眺先生道:“拿来,给为师瞧瞧。”
卓少华口中应了声“是”,走上一步,右手把针筒迎了过去,右手蓝光乍现,闪电般划出!
那是一柄喂过剧毒的匕首,不然不会隐泛蓝光!
九眺先生不防他有此一着,匕光一闪,左手衣袖已被划破了五寸一条,差点就伤及肌肤,心头不禁大怒,口中大喝一声:“大胆孽徒,果然是你使的狡计。”
身形疾退一步,飞起一脚,朝卓少华右腕踢去。
卓少华手中毒匕,足有尺许来长,这下猝然发难,一击不中,居然欺身而上,右腕连挥,刷刷刷,一圈蓝光,飞洒如虹,手法奇快、奇诡,完全是短打招式,记记指向九眺先生的要害大穴,恶毒无比,瞬息之间,便已攻出了五六招之多!
九眺先生气怒交迸,他做梦也没想到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竟然会向自己下手,而且心思居然有如此狠毒,口中大喝一声:“孽畜,这是准指使你的,你竟敢作出这等欺师灭祖、犯上的事来?”
口中喝着,身形飞旋,双手似抓似拿,接连乘隙攻入。
九眺先生一向息隐林泉,从未过问江湖之事,因此真正和他动手的人并不多。直到此刻,卓少华才发现六合门的九眺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他使出来的“六合擒拿手”和“三指功”,威力惊人,自己手上纵然有一柄喂毒匕首,都难以得逞。
九眺先生也暗暗感到震惊,孽徒从那里学来的一套匕首短打功夫,居然能和自己连拆七八个照面,依然攻势凌厉!(其实他若非对“卓少华”手中匕首喂过剧毒,见血可封喉,存有顾忌,这七八招下来,早就可以把匕首夺了过来了)
就在第九招上,九眺先生故意卖了一个破绽,三指一翻,快如电光,一下扣住了“卓少华”执匕的右腕!——
绿晨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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