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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七 章

    现在己是上灯时候,西花厅上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中间一张红毡圆桌上,早已摆好了银匙牙箸。

    今晚是老庄主擎天手金赞臣替赶来赴会的几位老友和今天邀请来的丁天仁兄弟的洗尘宴。

    丁天仁、易云英是由总管任贵陪同来至西花厅的,这时厅上已经有一道、一俗和一个非道非俗的三人,正由主人金赞臣陪同坐着闲聊。

    金赞臣看到两人走入,慌忙起身含笑道:“二位丁公子,老朽给你们介绍……”

    在座三人因主人站了起来,也一齐站起身来。

    金赞臣指着头椎乌木簪,身穿灰布道袍,额下留着疏朗朗花白长髯的老道人,是成都青羊宫观主景云子。

    俗家装束,脸型清瘦的老者是武当名宿成都归云庄庄主归耕云。

    另外一个非道非俗,头盘道髻,身穿的却是一件洗得快发白的蓝布大褂,个子瘦小,满脸皱纹,留着一把黄苍苍的山羊胡子,但一双深邃的小眼之中,却隐隐闪着金芒,则是邛崃石破衣。

    能在乐山山庄作客,被视为贵宾的,当然都是武林中的大大有名的人物,丁天仁、易云英连连抱拳作揖,口中说着“久仰。”

    金赞臣也向三人介绍了丁天仁和易云英,只说他们是一双兄弟,并没有说出他们师门来历,但在座的三人,都是老江湖了,只要看金赞臣对两人口气十分客气,自可想得到这两个少年人必是大有来历之人,自然也纷纷还礼,说着久仰的话。

    双方一阵寒暄之后,金赞臣已经抬手道:“大家不用客气快快请坐。”

    丁天仁、易云英落坐之后,一名使女送上两盏香茗。

    金赞臣回头道:“春容,你要任总管去叫少庄主出来。”

    那名使女答应一声,退了出去,过了约莫盏茶光景,只见从厅外走进一个身穿天蓝夹衫的少年公子。

    这人年约十六八岁,生得玉面朱唇,剑眉星目,只是个子稍嫌瘦小了些,但依然不失为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这少年公子一直走到金赞臣面前,躬身道:“爹叫孩儿出来,不知有何吩咐?”

    金赞臣拈须笑道:“澜儿,还不快去拜见景云道长、归伯父、石道长?”一面朝三人道:“他是犬子澜儿,单名一个澜字,力挽狂澜的澜。”

    少年公子金澜朝三人躬身为礼。

    金赞臣又指着丁天仁、易云英二人说道:“这两位是丁天仁、丁天义贤昆仲,你们都是年轻人多多亲近!”

    金澜目光一抬,连忙朝两人拱手道:“两位丁兄多多指教。”心中暗道:“这兄弟二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爹把他们说成大有来历的人,自己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丁天仁含笑道:“金兄好说,在下兄弟今后还要金兄多多指教呢!”

    金澜看他还算谦虚,脸上微微一红,也浮起了浅浅的笑容,心想:“这还差不多。”一面说道:“丁兄太客气了。”

    金赞臣站起身抬抬手道:“大家可以入席了,景云道兄、石道兄、耕云兄,你们三位年龄较长,请上坐吧!”

    景云子钉了个稽首道:“善哉、善哉,贫道和归师弟近在成都,石道兄……比咱们远多了,所谓远来是客,应该由石道兄上坐才是。”

    石破衣大笑道:“道兄这话就不对了,道兄乃是青羊宫一观之主,兄弟,哈哈,只是一个假道士,假道士还没关系,又叫破衣,堂堂乐山山庄,请一个破了衣衫的假道士坐在上首,何况兄弟喝起酒来,吃相不雅,岂不笑话,所以这个万万不可。”

    他这话听得大家不觉都笑了。

    丁天仁心想:“这位石破衣倒是突梯滑稽之流!”心中不觉对他颇有好感。

    金赞臣笑道:“石道兄既然不肯上坐,景云道兄就不用客气了。”

    景云子眼看没人可以谦让,只得坐了首席,接着就是归耕云、石破衣、丁天仁、易云英,都相继入席。

    两名青衣使女手执银壶给众人斟满了酒,只有景云子以茶代酒。

    石破衣没待主人敬酒,一手拿起酒杯,咕的一口,就喝干了,青衣使女看他杯中已经喝干,连忙替他斟上。

    那知石破衣还没待她转身,又把一杯酒喝干了,那使女只好再给他斟满,石破衣又一口喝干。

    那使女再给他斟酒之时,石破衣悄声道:“姑娘最好给我另外打一壶酒来,不然的话你光给我一个人斟酒还来不及,没工夫给其他的人斟酒了。”

    那使女红着粉脸还没开口,金赞巨含笑道:“石道长吩咐,你就再去打一壶来,送给石道长好了。”

    那使女答应一声,迅速退下,不大工夫,果然另外捧着一壶酒,送到石破衣面前。

    石破衣大笑道:“所以朋友越老越好,金赞臣老哥知道我假道士的脾气,酒喝得快,这样一壶一壶的来,才够意思。”

    这时两名青衣汉子已把菜看陆续送来,由两名青衣使女端上菜。

    主人金赞臣站起身道:“景云兄、耕云兄和石道兄,是兄弟几十年的者友,两位丁公子虽是初交,也一见如故,诸位远莅寒庄,总是客人,今晚粗看淡酒,不成敬意,兄弟敬诸位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金澜跟着爹站起,也干了一杯。景云子等人也一起起立,说着:“谢谢主人。”也各自举杯干了。

    石破衣笑道:“主人这是客气话,这酒是陈年花雕,少说也有十五年了,一点也不淡。”

    金赞臣大笑道:“有石道兄在座,不是十五年以上陈年花雕,那敢拿上桌来。”

    石破衣也大笑道:“主人这话就是说我假道士是酒鬼了。”

    归耕云笑道:“石道兄是出了名的酒仙。”

    石破衣咕的干了一杯,说道:“我假道士仙气一点也没有,有之,那就是一身酒气了。”说着回过头来,朝坐在身边的丁天仁问道:“小兄弟,你知不知道我假道士为什么叫石破衣的?”

    丁天仁脸上一红,说道:“这个……在下不知道。”

    石破衣问道:“你想不想知道?”

    丁天仁心想:“你叫石破衣难道还有典故不成?”一面说道:“请道长指教。”

    石破衣笑道:“你干了面前这一杯,我就告诉你。”

    丁天仁为难的道:“在下不会饮酒,方才喝了一杯,脸都红了。”

    石破衣道:“只此一杯,这样吧,咱们交个朋友,你干了,就是石破衣的朋友了。”

    易云英道:“我们不干,难道就不是你的朋友了?”

    “对,对!”石破衣笑了笑道:“假道士一向只认喝酒的是朋友,你干了,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了。”

    易云英道:“好,大哥,我们干。”

    金澜接口道:“我也干。”

    丁天仁、易云英、金澜三人果然一起干了一杯。

    石破衣大笑道:“好、好,从现在起,你们三个都是我假道士的朋友了。”

    金赞臣笑道:“石道兄,你是酒仙,他们三个都不会喝酒……”

    石破衣一摁手,拦着他话头,说道:“你只管去陪景云观主,归云庄主,假道士新结交了三个小兄弟,这叫做各交各的,你不用管咱们。”

    金赞臣心中暗道:你大概已听到了丁天仁是天杀星的小兄弟,有意和他拉近乎了。

    丁天仁喝下一杯,就问道:“道长方才说为什么叫石破衣的,还没有说呢?”

    “哦,哦,我差点忘了。”

    石破衣自己斟了一杯,一口喝干,才道:“我假道士本来就姓石,所以姓氏就不用说了,至于破衣二字,那是我一生唯一的嗜好,就是喜欢黄汤……”

    他一手拿着酒壶又斟了一杯,才发现壶中已经没酒了,急忙回过头去,朝一名青衣使女笑道:“姑娘,给我再来一壶。”

    青衣使女答应一声,立即送上一壶酒来,把空壶换下。原来金赞臣早就吩咐她多准备几壶,以便随时送上。

    石破衣一口一杯,喝干了,才道:“喝酒,难免会醉,喝醉酒的人,如果还要喝,就会喝得狼狼藉藉,倒在衣衫之上,久而久之,这件衣衫就成了宝衣……”

    易云英问道:“怎么会成了宝衣呢?”

    石破衣道:“衣上沾了这么多酒,自然成了宝衣,有时没钱沽洒,又酒瘾大发,我就脱下这件宝衣,蒙头大睡,鼻中闻着酒气,至少坞可以过过瘤,这样这件宝衣,一穿就穿了三十年,后来破到实在不能穿了,只好把它给珍藏起来;要等酒瘾发作,才用它来蒙头睡觉,后来大家都知道假道士有一件破旧不堪的宝衣,就叫我石破衣了。”

    易云英问道:“后来呢?”

    金赞臣道:“石道兄,你们吃些菜再说不迟。”

    石破衣没有理他,续道:“这是二十年前,大家以讹传讹,说我假道士珍藏了一件宝衣,结果被一个偷儿听到了,觑我外出,竟然把我宝衣偷走了,等我回来,发现宝衣被窃,不由大吃一惊,急急追踪下去,结果人是找到了,但那件宝衣却再也追不回来了!”

    金澜奇道:“人追到了,宝衣怎么会迫不回来的呢,”

    石破衣咕的喝了一口酒,恨恨的道:“这小子眼看偷到手的只是一件破旧不堪的大褂,先前还以为衣内藏有宝物,那知撕开来了依然找不到宝物,一怒之下,就把它丢到山溪里去,要知宝衣之所以成为宝衣,就因为它积存了三十年的酒气,这给溪水一泡,酒气全泡了汤,宝衣也不成其为宝衣了。”

    归耕云笑道:“好了,石道友,你这故事,已经讲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该吃菜了,你喝了两壶酒。这三位小友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石破衣笑道:“你们没吃东西,那就快吃吧,我假道士有酒万事足,无债一身轻,只要有酒喝,吃不吃菜都无关重要……哦,姑娘,又该给我换壶了。”

    金澜是三人中的主人,自然要给客人夹菜,他和丁天仁。易云英这一阵工夫,已是很熟悉了,口中叫着“天仁兄”、“天义兄”,也不时给两人夹菜。

    金赞臣是老江湖,更老于世故,自己女儿的个性,他自然清楚,平日里因为自己只此一女,视同掌上明珠,娇生惯养,也骄纵惯了,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她眼里,可是今天却变了一个人似的,和丁氏兄弟初次见面,就有说有笑了,这就是说她对这两个少年人颇有好感了。

    坐在上首的景云子,以茶代酒,当然不会向三个少年劝酒,归耕云武当名宿,为人正派,当然也不会跟年轻人敬酒,石破衣故事讲完了,现在正在自斟自酌,专心喝酒,金赞臣要女儿改扮男装就是为了招待这两个年轻人,既有女儿招待,就用不着他亲自招待了。

    这样一来,除了先前大家互相敬酒之外,丁天仁就没有被人敬酒的烦恼。

    席间,易云英并不知道金澜是女子乔装的,不好和他多说话。倒是丁天仁因对方是男孩子,有时金澜和易云英说话,也由他接了过去,这一来,他和金澜说话的机会也就多了,两人居然谈得极为投机。

    这一席酒,菜看丰盛,自不在话下,每一个人都喝得非常愉快,可以说酒醉菜饱,皆大欢喜!

    最高兴的莫过于主人金赞臣了,自己择婿多年,今晚总算有眉目,要女儿看得上眼的人,真是不容易!

    第二个是金澜,她不知怎的,对丁天仁心里有着一种特别的感觉,不知是不是爹说他们是大有来历的人这句话的影响,但自己也可以感觉得到自己对他也有些特别!

    譬如平日自己很少理人的,今晚却不知怎的会时常夹菜给他。不,这是爹交代自己,替他老人家招待客人咯,但至少自己心里也有些喜悦。

    石破衣至少也喝了五六壶酒,席终,他已醉眼迷糊的先行走了。

    使女们撤去筵席,给每个人沏上香茗。

    金赞臣陪着景云子、归耕云二人正在谈论着重阳大会之事,金澜站起身道:“爹,我陪两位丁兄出去走走!”

    金赞臣点头道:“也好,你们年轻人是坐不住的,那就去花园里走走好了。”

    金澜答应一声,就回身道:“二位丁兄请。”

    丁天仁向在座三人拱手告退,三人出了西花厅,易云英故意落后半步,走到大哥右边,好让金澜走在大哥的左边,两人并肩而行。

    丁天仁还当易云英是故意避开金澜的,自己就毫不迟疑的和金澜走成并肩,免得易云英尴尬。

    从西花厅穿行花圃,出了北首一道矮垣,就是乐山山庄的后园,树木蓊翳,楼阁隐约,看去占地极广,今晚没有月色,显得有些幽暗。

    金澜却兴致极好,偏着头道:“天仁兄,今晚虽然没有月色,喝了酒,难免有些懊热,我们不如到观风亭去坐一会,那里居高临下,不但可以看到很远,也是最清幽的地方了。”

    丁天仁道:“观风亭,这名称也雅致极了。”

    金澜道:“这名字还是我爷爷题的,那里原是一座孤峭的小山,我爷爷在山上盖了一座亭子,春秋佳日,时常邀约一些朋友到亭中茶叙,谈诗论剑,现在壁上还贴着许多诗笺呢!

    我时常到亭子里去,没事做,就吟着那些诗句,觉得很有意思。”

    丁天仁回头看看他道:“原来金兄还是一位雅人,诗文造诣一定很深了。”

    “那里?”金澜脸上微微一热,说道:“没教天仁兄笑话,我只是喜欢,那会做诗?”

    丁天仁道:“能够欣赏,也要有很好的文学素养才行。”

    金澜星目一亮,回眸凝注着丁天仁道:“天仁兄,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也是饱学之士了,以后还要你多多指教呢!”

    丁天仁笑道:“金兄过奖,在下在金兄面前,不是班门弄斧吗?”

    两人并肩徐行,边说边走,易云英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心中感到大哥好像被金澜抢去了一般,有些闷闷不乐!

    小山是在花园的东北首,那是一座石山,山不算很高,但三面都是峭壁,只有南首有一条盘曲的石级,依势而凿,十分陡峭。

    三人都有一身武功,虽在黑夜,登临也并不困难。

    山顶有一片平台、三面都围以朱栏、观风亭,可不是一座六角形的亭子,而是一幢六角形小巧的两层楼建筑,楼上六面都有窗户,可以眺远。

    楼下当然也是六角形的,是餐室和客堂合而为一的陈设,既可围坐着品茗谈天,也可摆起圆台面开上筵席,夏天打开窗户,可以纳凉,冬天把窗户关上,就成暖阁,当真是骚人墨客雅会的好地方。

    三人刚登上峰顶,黑暗中忽然听到有人娇叱一声:“你们是什么人?还不赶快站住?”

    这说话的一听就知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小姑娘。随着话声,夜色中果然有两个苗条人影绰约行来,只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太暗了些,看不清对方的面貌。

    金澜听得暗暗奇怪,这两人并不是庄中的人,她们会是什么人呢?这就朝前跨上一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跨上了一步,丁天仁因对方是女眷,自然不好跟着上去,就和易云英站在一起。

    两个苗条人影现在走近了,也可以稍稍看清了些,那是两个一身淡紫衣裙的小鬟,看去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眉目如画,甚是娟好。

    只听左首一个娇声道:“你们问我们是谁?你为什么不先说呢?”

    右首一个道:“是啊,是我们先问你的呀,自然该你们先说了,你们三个叫什么名字,到这里来作甚?”

    金澜怒笑道:“你们两个还不配问我是谁?快说,你们从那里来的,在这里做什么?”

    右首一个抿抿嘴道:“你凶什么?”

    左首一个也轻哼一声道:“我们从那里来,在这里做什么,你管得着吗?哼,凭你也不配问。”

    乐山山庄,还有金澜不配问的?这话可把金澜激怒了,他剑眉倏地一挑,冷喝道:“你们两个小丫头究是从那里来的,再不实说,莫怪我不客气!”

    右首一个冷冷道:“不客气又怎样?你以为你是谁?”

    金澜因有丁天仁在旁,才没使性子,换在平时,早就发作了,一面冷声道:“我就是本庄的少庄主……”

    话声未落,突听一个娇脆的声音说道:“那么还有两位呢?”

    又有一个苗条人影从六角形的屋中缓缓走出,迎着走来。从她声音中可以听出她比先前两个要成熟多了。

    夜风之中,她一身白色衣裙,罗衫轻扬,宛如凌波仙子,一阵阵醉人的幽香,也由淡而浓,芬芳馥郁,另有一股沁人的甜意。

    金澜又是一怔,说道:“你们就住在这里?”

    白衣女子冉冉走近,那是一个云发披肩,体态娇烧的人儿,她星眸如水,看着金澜,嫣然一笑道:“我们在这里暂住,有什么不对吗?”

    金澜心中暗暗冷笑:“对我卖弄风骚,是没有用的。”一面冷然道:“是谁答应你们住在这里的?”

    白衣女子轻笑道:“我们只住一二天就走,这里正好空着,就住下来了,如今少庄主既然遇上了,就算我向少庄主借住的好了。”

    她没待金澜开口,轻嗯了一声,明亮的目光抬处,瞟着丁天仁、易云英两人又道:“少庄主还没有介绍这两位是谁呢?”

    她这么说了,金澜就不好不介绍,勉强说道:“他们两位是庄中贵宾丁天仁、丁天义昆仲……”

    话声未落,白衣女子听得眼睛不由一亮,口中轻啊一声,惊喜的道:“原来是两位丁公子,贱妾久仰大名,今晚能遇上下公子真是太高兴了!”

    皓腕轻抬,说道:“少庄主,两位丁公子如不嫌弃,就请到里面奉茶。”

    金澜正想了解她的来历,就回头道:“天仁兄,这位姑娘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就进去坐坐吧!”

    女子甜甜一笑道:“三位公子请!”俏生生的走在前面。

    金澜回过身去,低声道:“天仁兄,我们走。”

    他身为主人,就跟着白衣女子走去。丁天仁,易云英也跟了上去。

    白衣女子走近门前,跨上三级石阶,突然从里面射出明亮的灯光。她当先跨进屋去,金澜和丁天仁、易云英相继走入。

    这里布置的家具,本来就十分精雅,如今在柔和的灯光之下,更飘散着一层空蒙香雾,更使人平添了许多神秘感!

    屋内本来是六角形的,每一面有两扇搂花落地长门,如今都放下了紫红绒门帘,灯光明亮一丝也透不到外面去。

    入门处站着两名身穿淡紫衣裙,和先前两个年龄相仿,一左一右打起门帘,现在又放了下去。

    紫衣女子抬抬手道:“金少庄主虽是这里的主人,但贱妾借此暂住,应该也是主人了,所以说一声三位公子请坐,也是应该的了。”

    她本来就生得极美,话又说得又娇又柔,甚至一扬眉,一抬手,无不风情万千,姿态优美,不仅是男人,就算是女人也同样会对她从心坎里生出美感来!

    金澜等三人不自觉的拱拱手,在椅上落坐。

    两名淡紫衣衫的小鬟立即端着茶盏送上。

    金澜望着白衣女子忍不住问道:“姑娘如何称呼,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道:”贱妾白素素,名不见经传的人,说出来真教三位公子见笑了。”

    金澜和丁天仁、易云英都抱抱拳说道:“自姑娘住进寒庄,寒庄中却没一个人知道,即此一点,就足见高明了,只不知白姑娘来意如何,可得闻乎?”

    这话已经明白表示,你住到乐山山庄来,就必须把来意交代清楚才行。

    白素素一双盈盈秋波瞟了他一眼,忽然轻笑道:“贱妾来意,本来只请丁公子一个的,如今只好三位一起请了。”

    金澜听出她口气不善,正等拔剑,但“拔剑”这两个字,只是他心中有此想法而已,右手根本没有抬起来,不,连眼皮都渐渐垂了下去!

    三位公子如出一辙,坐着的人,好像睡着了。

    白素素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波,瞟了三人一眼,红菱般咀角轻轻上翘流露出得意之色,还没开口!

    只听一个苍老而略带破竹的声音笑道:“白姑娘这一手果然高明!”

    白素素蓦地一惊,急忙抬目看去,只见上首一把锦披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坐着一个头椎道髻,身穿一件洗得快发白的蓝大褂的瘦小老头,一手摸着黄苍苍的山羊胡子,满布皱纹的脸上,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这人一身打扮,非道非俗,正是邛崃石破衣!

    他在江湖上,也算得是大有名头的人,因为他和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长老这一辈的人都极熟,不论各大门派有什么事,他都会到场,久而久之,认识他的人,自然也就多了,他的成名,就是这样来的,因此大家在背后就称之为“江湖清客”。

    这当然含有不屑其人之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几十年来,大家只知道他嗜酒如命,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过他一招半式,称他“江湖清客”,就是讥他除了会串门子,(串江湖各大门派的门)和喝酒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白素素纵然没见过石破衣,也总听人说过石破衣的模样。心头就放松了许多,一面故作不认,脚下斜退了半步,讶然道:“老丈是什么人呢?”

    石破衣连忙摇手道:“白姑娘不用惊惶,我这假道士不是庄上的人。”

    白素素心中暗暗哼道:“对你种人,我会惊惶?”一面故作不安的道:“那么老丈是什么人呢?”

    石破衣笑了笑道:“我这假道士和姑娘一样,都是乐山山庄的客人。”

    白素素眨着俏眼,问道:“老丈总有个名号吧?”

    石破衣一手摸着山羊胡子,笑道:“假道士名号是有一个,说出来只怕有污姑娘芳耳。”

    白素素道:“不要紧,如果我猜想不错的话,老丈一定是大大有名的人了?”

    “不算很大。”石破衣耸耸肩,笑道:“我假道士就是邛崃石破衣,白姑娘是否听人说过?

    “哦!”白素素一脸欢悦的拍着玉掌,娇笑道:“原来老丈就是人称江湖清客的邛崃石破衣,我自然听说过了,只不知老丈有何见教?”

    她把“江湖清客”这四个字加在邛崃石破衣前面,自是含有轻视之意。

    石破衣却毫不在意,耸耸肩笑道:“白姑娘见询,老朽就不得不说了,这里是乐山山庄,白姑娘把这里的少庄主和两位在此作客的来宾一起迷翻了,只怕不大许吧?”

    白素素举手轻轻掠了下鬓发笑道:“贱妾倒是想不出什么不好……”

    石破衣看她轻盈的举起手来,掠着鬓发,但在她玉掌转动之际,掌心飞出几缕肉眼几乎难以看到的轻烟,心知厉害,上身一仰,一下就退出屋去,口中才发出一声大笑,说道:

    “白姑娘这一手无形散,老朽有些承当不起,有话还是出来说吧!”

    但他笑声未落,眼前白影一晃,白素素已经落到不过三尺光景,皓腕一翻之势,红匀如玉的手掌已经印上胸口,五根纤纤玉指也在这一瞬之间,宛如弹琵琶一般迅速的弹落,她娇美的脸上,似笑非笑,冷冷说道:“石破衣,这是你自找的!”

    石破衣好像来不及躲闪,直等她话声一落,才笑嘻嘻的道:“白姑娘,你说我假道士自己找的,这话怎说?”

    白素素一记“七转掌”和“五弦指”明明印上对方胸口,就算他有绝世功力,也难以抗拒两种阴功同时并发;但他居然不闪不避,坦然接了下去,心头不由猛然一惊,急急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

    石破衣看着她,耸耸肩,含笑道:”白姑娘莫要忘了我假道士叫做石破衣,这件大褂虽是破衣,却也是件宝衣,譬如‘七转掌’、‘五弦指’这一类手法,还可以挡上一挡……”

    话声方落,忽然抬目喝道:“屋中还有什么人?”

    白素素也蓦地似有所惊,娇声喝道:“朝云、晓烟,里面可有什么不对?”

    朝云、晓烟就是留在屋内的两名小鬟,方才被石破衣制注穴道,是她追出来的时候给她们解开的,这时她喝声出口,却没听到屋内有人答应,心头更觉不对,身形一晃,宛如一缕轻烟,一下就掠入屋去,秋波转动,发觉朝云、晓烟两人站立着一动不动,分明被人家点了穴道!

    不,还有刚才还坐在太师椅上的三人,(金澜和丁氏兄弟)这一瞬间,竟然不见了踪影!六角形的一座大厅,四周垂着紫绒窗帘,丝毫没有异样,这三个人好像凭空不见了!

    白素素急忙飞身过去,举手一拂,解开两人穴道,急急问道:“你们是被什么人制住穴道的?”

    朝云、晓烟两人同声道:“小婢一点也不知道。”

    白素素问道:“你们没看到人吗?”

    两人又同声回道:“没有。”

    石破衣是跟着白素素身后进来的,忍不住搔搔头皮,说道:“老朽方才就是闻到屋中有陌生人的味道,觉得有不对,那知果然出了事!”

    白素素问道:“陌生人的味道,那是什么人呢?”

    石破衣一下掠过北首两扇雕花门前,一手撩起紫绒门帘,哼道:“此人是从这道门出去的了!”

    他这一潦起门帘,两扇雕花长门果然只是虚掩着!

    石破衣推开虚掩的两扇雕花长门,鼻子向空嗅了嗅,哼道:“我假道士如果追不上你,也不叫石破衣了!”

    说话声中,人已化作一道长虹,划空投去。

    白素素朝四名紫衣小鬟喝道:“我们走!”

    双足一点,人如离弦之箭,朝石破衣追去的方向激射而去,四名小鬟也毫不怠慢,同时纵身掠起,跟了下去。

    就在他们离去后没有多久,紫帘掀处,从屋中钻出一个人来,这人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蓝衣夹袍、浓眉、凹目、鹰鼻、紧闭着咀唇,看去年约四旬以上,目光深沉,是个极具心机的人,他,就是乐山山庄的总管任贵。

    奇怪,屋里已经没有人了,这位大总管从那里冒出来的呢?

    任贵嘴角还噙着一丝冷峻的笑意,甩甩双袖,就匆匆往山下走去。***

    石破衣这一纵身掠起,飞行之速,直如浮矢掠空,白素素和他先后掠起,但如今竟然落后他甚多,心头暗暗惊异不止,此人一向被人视为江湖清客,武功不高,但以他方才坦然接下自己一记“七转掌”、“五弦指”,和现在几乎到了飞行绝迹的轻功,一身功力之高,绝不在大师姐之下,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石破衣使出绝世轻功,把白素素抛后甚远,前面那人,自然就越追越近了!

    就在双方距离从数十丈渐渐拉到十丈光景的时候,前面那人影突然舍了大路,朝右首一片松林中投去。

    石破衣看得暗暗冷笑,江湖上虽有穷寇莫追,逢林莫入之言,但我假道士却没有不敢进去的树林子!

    心念转动,人已迅若飞矢,悄无声息的穿林而入。这原是一瞬间的事情,林中虽然黝黑如墨,自是不会妨碍他的视线;但目光转动,前面那条人影,却已失去了踪影,四周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石破衣心头暗暗怒恼,岂肯就此放过,依然一直往林中走去,松林尽头,是一片黄土的平台,北首有一座小庙,占地不大,却相当清幽。

    此人忽然在林中失去踪影,不,老远的跑到这里来、自和这座小庙有关了。

    这就轻身飞落平台,朝小庙门前走去,目光一动,瞥见山门前三级石阶上,横卧着两个身穿月白衣衫的人。

    走上几步,凝目看去,才看清横卧的两人,乃是两个身穿月白僧袍的年轻女尼,面貌甚娟好,看年龄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看她们横卧的姿态,一动不动,很可能是被人制住了穴道。”

    就在此时,耳中听到一缕极细的风声,从身后传来,石破衣是什么人?嘶声入耳,人已倏地飘开,还没转过身,只听一个尖厉的老妇人声音,喝道:“身手果然不错,是你杀了我两个师侄?”

    喝声未落,一道棱厉的掌风,已经直劈过来!

    石破衣急忙再次闪身,一面迅快转过身去,目光这一对,一时之间不禁连眼皮都发炸了!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缁衣老尼,此人生得面长如驴,眉浓如帚,虽在夜色之中,双目精光如电,她竟然会是武林中出名难惹的屠龙师太——熊耳山黄竹庵的当家!

    这一瞬间,石破衣突然明白过来,心中暗暗“哦”了一声,自己跑了一辈子江湖,今晚竟然会落人对方的连环计中,方才有人把自己引开,乃是“调虎离山”,后来又把自己引来此,则是“一石二乌”。想到这里,急忙朝屠龙师大拱拱手道:“师太请了,这个只是误会……”

    屠龙师太提着手掌,没待他说完,嘿然道:“误会,石破衣,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吗?我两个师侄不是你杀的,还会是谁?”

    石破衣连连抱拳道:“师太明鉴,老朽也是刚才追一个人进入松林来的,看到这里有一座庙宇,还以为此人进入庙内去了……”

    屠龙师太盛气的道:“所以你看到有人出来,就骤下毒手。”

    石破衣道:“师大也看到了,老朽走近庙前,才发现有两个人躺在阶上,只当是被人制住了穴道,正待看看清楚,师太已经出来了,如果令师侄是老朽杀的,何用再走近去看?”

    屠龙师太沉哼了声,似乎有些相信,说道:“你此话当真,好,你说,你是追什么人来的?”

    “老朽怎敢欺瞒师太?”

    石破衣双手打拱,说道:“只是老朽并没看清此人面貌,不知他究是何人?”

    屠龙师太问道:“你此话怎说?”

    石破衣遇上这位出名难缠的屠龙师太,真是头痛之至,当下只好把自己在乐山山庄作客,以及今晚遇上之事,详细说了一偏。

    屠龙师太道:“那白素素会使‘七转掌’、‘五弦指’,那是巫山秦妙妙的门下了。”

    石破衣道:“据老朽观察,后来把三个年轻人劫走的,只怕另有其人……”

    屠龙师太道:“何以见得?”

    石破衣道:“此人把老朽和白素素引开,很可能是‘调虎离山”之计、后来又把老朽引来此地,分明又有嫁祸之意。”

    白素素只不过比石破衣稍落后而已,自然也跟来了,她隐身松林之中,两人说的话,自然也听到了,此时听到石破衣说出“调虎离山”,心中猛地暗“哦”一声,忖道:“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着呢?看来姜果然是老的辣了!”一念及此,就悄悄退出林去。

    “唔!”屠龙师太点着头道:“你说此人轻攻并不十分高明……”走近两个女尼身边,目光一注哼道:“米粒打穴手法!”

    两个身穿月白僧衣的年轻女尼,致命伤是在两眉之间的印堂穴上,端端正正嵌着一粒黄豆大的石子。

    石破衣也看到了,不觉攒攒眉,苦笑道:“他们连十年前老朽曾施展过一次石子打穴,都记得如此清楚;若非老师太明察秋毫,老朽这黑锅几乎是背得有口难辩。”

    屠龙师太冷哼一声道:“老尼暂且相信你,只是你石破衣要在三个月之内,缉查真凶,向老尼有个交代,否则莫怪老尼翻脸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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