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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内心有无数声音呼啸着要涌出来。

    “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他的腕上渗出来,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嘴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他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

    “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

    ——一声一声,反反复复地问。原来,那便是她最终的愿望?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皇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为盗的女子却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处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燮爔即位,是为神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飞马来到午门外,刀下救下将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忍不住哭出了声:“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神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脸上阵红阵白。

    “信上说什么?”神宗皇帝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

    “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她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看着天际,“他还说,如果可能,想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

    “那……你的意思呢?”神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忽地就明白了——也许以往那个喳喳呼呼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

    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一直渴望他能够理解她、认同她的存在,但她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想法,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

    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终于抵抗住了内心翻涌的浪潮,仍轻轻道:“多谢……还是,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你吧。”

    ——是的,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她想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其实他昔年的所作所为,是不应该被否定的。

    这世间的有些制度,虽然严苛,虽然会误伤一些人,虽然会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只要它能建立起一个稳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护大部分的百姓,那么,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他,就是那个舍弃了性命和一切感情、来维护它的人;而她,却是那个站在秩序之外,不停地用其他手段来检验和修正制度的不足之处的人。

    ——他们双方无论谁,其实都是对的。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神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

    在容貌上并不算艳压后宫的她,不知为何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而宠爱之盛更是凌驾于诸妃之上。

    那位南贵妃的出身非常神秘,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随身的宫女们都说这南贵妃平日谈吐虽开朗,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神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冷笑: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长久的关爱,恰恰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的妃子。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江湖。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某一个深秋的夜里,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渐渐习惯晚睡,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对灯想心事。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准备呼人,却未料到是他。

    神宗朱燮爔此刻居然站在庭中,就那样穿过扶疏的花木,静静地看着她。

    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里层单衣,却未加外袍,在深秋的半夜长久伫立。她忙拿了一裘长衣,一按窗口,轻轻跃入中庭。

    “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披上了外袍。

    “小丫头。”神宗突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

    厉思寒面上一红,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

    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神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

    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

    神宗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何罪?”

    厉思寒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神宗看了她许久,眼里神色变幻,终于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来着……所以、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看你在灯下坐了很久,倒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

    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神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飞檐走壁地匆匆过来的。

    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神宗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捉狭的笑容,得意地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嘘——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

    皇帝威严霸气的脸突然间变得像个小孩子,对着她眨眼睛笑。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之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一直以来,这个人,似乎都不像个皇帝的模样呢。

    她忽地想起了昔年的事,忍不住脱口:“朱屹之,你……”

    “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神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

    ——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神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

    神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神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过如此多的坎坷风浪,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用完早膳后,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长剑从手里脱手滑落,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

    毒,她中了毒!

    “小寒,小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神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

    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攫取到王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用此毒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

    是天遣么?是天终于要惩罚他的恶毒和不择手段?!

    神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厉声呼叫御医,状若疯狂。在御医赶来之前,厉思寒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

    神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力,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白鸟,而他是一只锁在金笼子里的凤凰。他们本不是一类人,甚至本不该相遇和相爱——可他却试图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她,而她,最终也为他削去了羽翼,来到了这个笼子里与他一起生活,放弃了外面那一片高远的天空。

    以她纯良的天性,本就不适合在这个阴险毒辣、危机四伏的后宫里生活。

    ——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一直到死,厉思寒神智都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水。

    “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神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燮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神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皇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神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歌舞升平。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神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神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神宗入葬于皇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日的黄昏,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默默祭奠,看身形很像已失踪很久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所以,谁也不认识他。

    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又是祭奠谁。

    这也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江湖广大天地茫茫,却是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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