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而风尘仆仆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惟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
她一向开朗随意,有许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厉,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么?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它的责任,它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显然什么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生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也是淡淡地,“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还是……警告自己进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一入耳便听得她一震。
仿佛也是犹豫了多时,才决心开口,铁面神捕的语声里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目光雪亮。
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一呼一吸之间,终于将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压制了回去。她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过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进京了,大约不会再出来——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厉思寒一震,抬头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说一个愿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铁面神捕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仿佛想等待她收回这句话,解释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雀跃好奇夹杂着诸多情绪。
想了片刻,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间直接抵达了他真实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着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厉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拿掉面具,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遍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失去了锋芒与冷漠,甚至带了一丝柔和。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是的,他答应过让她看自己的脸,那,便是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她看到所有一切。
厉思寒伸过纤长的十指,替他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这上面……这上面的字!跖之子?”
铁面神捕没有说话,向来不动声色的脸突然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终于,他开口:“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人会知道。”
跖——这是二十年前传说里的一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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