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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屠城

    第三日黄昏,包围监视着这座古墓的镇野军团战士都已经有了稍微的烦躁:帝都来的少将进入墓中已经很久,丝毫没有消息,也不见有人出来——甚至连进去查看的南昭将军都毫无消息。

    到底里面出了什么事?如果云少将一直不解除命令,难道就要继续等下去?

    然而沧流军队里有着铁一样的纪律——何况负责监视石墓的,还是镇野军团西方军中最优秀的一支。曾在五十年前征剿霍图部时、这支空寂大营的第六小队立下了赫赫战功,被巫彭元帅封为“沙漠之狼”。长时间的曝晒和等待后,奉令监视的军队还是一丝不苟地埋伏在古墓外的石头旷野里,透过丛生的红棘、分批监视着紧闭的古墓。

    “怎么搞的,云少将和南昭将军都还没动静?”副将宣武已经是第九次从空寂城大营赶来,在原地不停来回,“不会出什么事吧?帝都的风隼刚带来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时间转交给云少将——现在可怎么通知他?”

    “宣老四,别走来走去晃得人眼晕了,”带队的队长狼朗却一直沉的住气,一拉宣武让他伏倒在红棘背后,“快趴下,别站在那里让人看见。”

    大漠落日下的沙砾炽热如火,宣武一趴下,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锅的鱼一样直跳起来:“我的妈呀,烫死我了!”

    “别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头摁回红棘背后,低声骂,“奶奶的,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监军做久了,变成细皮嫩肉的娘们?”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烫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将被按到冒着热气的沙地上,“你的皮那么厚,都不觉得烫?我回后面的帐里去!”

    “就让你老实回后头呆着,别来前面凑热闹!”狼朗放开了手,古铜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砾上,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墓门,“云少将一出来我就通知你。你去后面休息吧。”

    顿了顿,镇野军团的队长回过头,纠正:“是狼朗,不是‘狼狼’!——他妈的别每次都要老子纠正!”

    回头发怒的时候,队长脸上的表情凶狠如狼。虽然是纯正的冰族人,然而在这片博古尔大漠里驻守了那么多年,冰族苍白的肌肤早已晒成了古铜色,淡金色的头发在风沙里枯涩无光——再也不同于帝都里那些发如黄金肌肤苍白的门阀贵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将却是有些怕这个职位在他之下的队长,连连陪笑着后退,回到远处轮值休息的那一队士兵中,吐了口气颓然坐下。

    “宣副将!”刚坐下鼻中便闻到了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点?下午打的沙狐,刚剥皮烧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里应着,眼睛却一直不肯离开古墓,随手拿起了铁丝上串的烤肉。

    然而刚刚咬了一口,风里却传来了悠缓的声音。宣武一跃而起——那是石门打开的声音!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后,进入古墓的云少将终于出来了!

    狼朗冰蓝色的眼睛盯着那个霍然打开的石门——云少将是和鲛人一起进入古墓的、而南昭将军也是一去杳无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象宣武那样喜形于色,只是默不作声地举起了一只手,所有沙漠之狼的战士匍匐在红棘和乱石背后,将弓悄无声息地拉到了最大。利箭在暮色里闪着冷光,对准了那个缓缓打开的石墓大门。

    一具血污狼藉的尸体出现在门口,从服饰上判断、赫然是白日里进去的南昭将军!

    狼朗的手握紧了炽热的黄沙,几乎要脱口下令放箭!

    然而紧接着出现在墓门口的,却是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沧流少将——三日不见,云焕的脸色是苍白而疲惫的,一手拖着同僚的尸体,另一手拎着断裂的头颅,踏上了古墓的石阶。对着远处埋伏的沧流军队缓缓举起了手,做了一个解除防备的手势。

    然后仿佛力气不够般、他脱手放下了拖着的尸体,坐倒在石阶上,石门轰隆关闭。

    四周的军队同时放下了手上的刀兵,宣武副将和狼朗队长在片刻的震惊之后,从隐身处奔出、疾步走向云焕,急于知道到底出现了什么样的惊人变化。

    看到那些军人走近,蓝狐陡然发出了一阵颤栗,躲到云焕身后。

    “怎么?”染着满手的血,云焕看着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蓝狐,揣在怀里,“不用怕,有我在,以后你带着那群狐子狐孙横行大漠,都不会有人敢如何。”

    然而小蓝发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着前来的一行战士,身子不停颤抖,后腿用力踹着云焕的手,想从他怀里挣脱……

    “怎么?要去找你的孙子孙女么?”云焕略微诧异,带着几分疲惫望着这只小兽,却不想放手:师傅死去之后,唯一能让他回忆起昔日温暖的、便只有这只苍老的狐狸了。他抚摩着蓝狐,陡然感觉到小蓝的腹下有一道伤——温润的血渗透了皮毛。

    “谁伤了你?”云焕下意识地一松手,小蓝闪电般窜了出去、直扑一队军士。

    “小蓝!”顾不上围上来待命的士卒,云焕站起身来,跟着蓝狐的脚步一掠而过,穿过丛生的红棘,向远处燃火休息的军士群中掠去。他不料苍老的小蓝还有如此惊人的速度,竟然和沙漠上飞翔的萨朗鹰一样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开、少将出现的刹那,篝火旁所有战士都站了起来,垂手待命。

    那道蓝色的闪电直扑篝火旁几个战士而去,恶狠狠地咬向其中一个的手腕。“喀嚓”一声,腕骨断裂声中战士大声惨叫,手中拿着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拼命甩动着手,想把那只蓝狐甩脱。

    小蓝一口咬断了那个军士的腕骨,想要把那只手咬下来,无奈牙齿折断后伤人力量不够了,军士疯狂地甩着手腕、立刻将它重重甩到地上。旁边几个同伴立刻抽出了军刀和匕首,向着袭击人的野兽逼去。

    蓝狐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那一群逼近的军人,嘴里发出嗬嗬的低叫——那一瞬间、这只十几岁的衰老沙狐居然狠厉如狼,毫不畏惧地和沙漠上骁勇无敌的军队对峙!

    蓝色的闪电穿行在人群中,一连抓咬了好几个士兵,终于被其中一个战士扼住了咽喉。蓝狐拼命挣扎,漆黑的眼里似乎要冒出火光来,扭头噬咬那个战士的手。然而牙断了,咬在护手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战士双手提住蓝狐的后腿,便要将这只咬人的畜生撕裂开来。

    “叮”,一道白光敲击在那个战士的手臂上,一阵酸麻,手中便是一松。

    掠过来立在场中的,是少将云焕。所有拔刀握剑的手立刻松开了,战士垂头退了开去,让出了中间的空地,静静等待上司的指令。沧流帝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国家,无论朝中还是军中,都是如此。

    “小蓝!”云焕追上了那只忽然发疯咬人的蓝狐,一俯身就将它抱了起来,低叱。

    记忆中,小蓝一直是安静乖巧的,蜷伏在师傅臂弯间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练剑习武,从来连叫都不曾大声——难道今日,是因为师傅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务繁杂,时机紧迫。鲛人复国军从古墓里逃脱已经三天,再不赶快采取行动拦截便要逃出这片博古尔大漠——云焕来不及管这只小兽的事情,一手抱了蓝狐,便回身示意副将和队长上前。

    “各位,复国军余党潜入大漠为患,南昭将军……”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正在被军士收敛的尸体,冰蓝色眼里有什么微弱光亮一闪,终归低声这样解释,“南昭将军力敌乱党,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将禀告元帅,为其请功,封妻荫子。”

    所有军士默然低头,将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脸色黯然。南昭镇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将士中颇有声望。此刻将领的蓦然去世,在战士心中激起了愤怒和仇恨。

    “那些鲛人呢?逃了么?”宣副将还没有说话,狼朗却忽然抢着问,“属下盯着墓门口,没有一个鲛人逃出来!要不要进去搜一下?”

    “那些复国军,是从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云焕看了这个年纪相当的军人一眼,冷然回答。怀中的小兽还在不停挣扎,呜呜低叫着,转头看着他,眼里滚落两颗大大的泪珠。

    云焕不耐地抚摸着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蓝忽然间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里却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决不能让鲛人从水路逃走。传我命令,各处关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满半月饮水,封闭一切坎儿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将士,从库房领取毒药、给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让赤水变成一条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闪了一下,决然领了这个苛酷的命令。

    蓝狐还在不安的挣扎,定定盯着火堆。云焕的手不知不觉地加力,将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边宣武副将身上,眼里忽然有一丝尖利的冷笑:“宣副将,南昭将军不幸殉国,目下空寂城大营的一切军务、都暂时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职之时我自会向元帅大人力荐你补缺。”

    “多谢少将,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宣武副将大喜过望,伏地领命。

    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凄惨,那张脸上却没有丝毫哀容,只有一片终于要出头的喜悦。

    云焕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摆摆手让他起来,吩咐:“立刻修书,让最快的飞鹰传讯给赤水下游驻守的齐灵将军——令他立刻关闭大闸,不许一滴水流入镜湖!”

    “是!”宣武只觉精神抖擞,也不觉得沙地炽热灼人了,伏在地上大声答应。

    “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将所有水文地图带过来,我要仔细看看地下水脉的分布。”云焕一手握着蓝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脱,一边吩咐。然而随着他和手下将士的交谈越多、小蓝的情绪便越烦躁,回头瞪着云焕眼睛里居然隐约有刻骨的敌意和恨意。

    “湘,右权使。呵,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少本事……”云焕没有留心到小兽的神情变化,只是看着大漠尽头的落日,眉间杀气弥漫。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带人去曼尔戈部村寨苏萨哈鲁,监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复国军,夜袭空寂大营?他们和鲛人是一伙的……给我细细拷问出复国军的去向!”

    “是。”狼朗领命,准备退下。

    此时,走了几步的宣副将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拿出了一封信:“云少将,这是今日帝都用风隼带来的密信,要少将立刻拆阅!”

    “帝都?”云焕一惊,认出了是巫彭元帅的笔记,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么不测?

    他再也顾不上怀中挣扎的蓝狐,腾出手去拆阅那封信,手竟然略微发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尔当尽力,圆满返回,以堵巫朗巫姑之口。飞廉若截获皇天,功在尔上,情势大不利。好自为之。”

    信笺开头,是简短的问候和鼓励,然而云焕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触怒智者,已服‘窃魂’,逐下白塔复为庶人。令姊连日陪伴智者身侧,足不出神殿,托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

    最后几个字入眼,云焕长长松了口气,阴云笼罩的心陡然亮了一些。

    巫彭元帅和姐姐大约是怕远在西域执行任务的自己担心,才紧急寄来了这封密信罢?告诉他帝都的情况并不曾恶劣到如传言描述,好让他安心完成任务。

    随手将信扔入篝火销毁,云焕转过头。那个刹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灭跳跃,舔着架子上放着的铁钩。钩上的鲜肉烤得滋滋作响,油滴了下来,香气四溢。而旁边的架子上悬着几张新剥好的狐皮,撑开来晾干,挖出扔掉的内脏团在底下。从他手中挣脱、苍老的蓝狐拖着脚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旁边,嗅了嗅,转头看着这一群军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所有战士都诧异地看到少将脱口惊呼,向着烤肉架子踉跄走了几步,却停住。

    毛色已经发白的蓝狐蹲在一张张撑开的皮毛中间,定定看着一群军人中的统率。仿佛终于确认了云焕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低低呜咽了一声,漆黑的眼睛里滚落两滴大大的泪水。

    “小蓝……小蓝。”云焕陡然间明白了小兽如此躁动愤怒的原因,那个刹那只觉被人当胸一击,不自禁地单膝跪倒在沙漠上,对着那只远远望着他的沙狐伸出手来,“小蓝。”

    蓝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装少将片刻,终于缓缓拖着脚步走过来。

    “小蓝。”看着那一双兽类的眼睛,云焕只觉心里的恐惧胜于片刻之前,脱口低唤,满怀忐忑地看着蓝狐一步步走向他,眼里居然隐约有祈求的光。

    蓝色的闪电忽然再度掠起!

    在众位将士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这只狂性大发的沙狐蓦然窜近、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云焕颈中!然后在一片拉弓搭箭声中,闪电般奔远。

    “少将!少将!”宣副将吓了一大跳,连忙过来,“你没事吧?”

    然而云焕的脸色之可怕、让宣副将所有献殷勤的话都冻结在舌尖上。

    “谁干的?谁干的!”没有去管颈中那个流血的伤口,少将忽然咆哮起来,霍然回身盯着一干镇野军团战士,将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妈的都是谁干的!给我滚出来!混帐,都给我滚出来!”

    那样盛怒的咆哮让所有士兵噤若寒蝉,迟疑了片刻,终于有几个负责伙食的士兵战战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结结巴巴解释:“我们、我们猎杀了几只沙狐,想当作……”

    “混帐!”根本没有听属下解释,云焕在盛怒中拔剑。杀气弥漫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顾三七二十一,少将挥剑辟头就往那几个吓呆了士兵身上砍去!

    就这样夺去他最后仅剩的东西!……该死!该死!这一群猪!

    凌厉的白光迎头劈下,几个士兵根本没有想到要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剑光迎面而来——然而,“叮”的一声,云焕只觉手腕一震、刹那间他的三剑都被人接住。

    “少将,请住手。”格住云焕三剑的居然是狼朗,一连退开了几步,沙漠之狼的队长胸口也是血气翻涌,却将下属拉到了身后,定定看着帝都来的少将,“请问我的士兵犯了什么律令?要这样格杀他们于当场?”

    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是惊人的,居然军中还有人能接住?

    气息平匍,云焕眼里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没有诘问的权力。狼朗队长,退下。”

    “猎杀沙狐犯法么?”狼朗却不顾一边拼命使眼色的宣副将,寸步不让地反问,握剑的虎口已经裂开流血,“没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将所养的……我的属下没有任何错误,我不能容许少将随便杀人!”

    “好大的胆子。”云焕冷笑起来,“军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条:以下犯上者,死!”

    “杀我,可以。但空寂大营镇野军团中,必然军心溃散!”狼朗并不退缩,注视着帝都少将杀气四溢的眼睛,低声,“在这种时候,我想少将并不会笨到自断臂膀的程度吧?”

    长久的沉默。两个军人静默的对峙中,血色夕阳蓦然一跳,从大漠尽头消失。

    砂风骤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肤。

    “有胆识。”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小队长,云焕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么轻贱的。”狼朗平静地回答,松开了握剑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满手——方才虽然格住了云焕杀气彭湃的三剑,他却已经竭尽全力。

    “能接住我三剑,不简单。好,先放过你们几个。”云焕压下了眼中的杀气,对着惊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后下颔一扬,问,“你叫什么名字?”

    “狼朗。”队长回答,镇定而迅速,“镇野军团空寂大营第六队队长。”

    “沙漠之狼?”云焕微微点头,忽然一划手、将那几张大大小小的兽皮扔到了火里,眼里神色冰冷,“——给我带着你的人、立刻去曼尔戈部村寨苏萨哈鲁抓罗诺族长和他两个女儿!他们包庇鲛人,一定知道复国军的去向,给我不惜一切拷问出来!”

    “是!”仿佛丝毫没有记住方才剑拔弩张的交锋,狼朗只是屈膝断然领命,然后挥手带着属下大步离开。云焕静默地站在原地,挥手让凑上来的宣副将退了下去。

    暮色已经笼罩了这一片旷野,砂风凛冽。少将在寒冷的薄暮里静静望着那座石墓。

    高窗上那只蹲着的蓝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终究一声不响地转过了头,溜下去消失在里面的黑暗里。孑然一身的小蓝,是要回到墓中去长久的陪伴师傅了罢?那样黑的古墓,没有生气、没有没有风和光,只有地底涌出的冷泉和门外呼啸的砂风,伴着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那样黑的古墓……会不会和他幼时记忆中那个地窖一模一样呢?

    云焕闭了闭眼睛,笔直的身子蓦然一颤。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手,从篝火上拿起一串已经烤得发焦的肉串,凑近唇边,轻轻咬了一块下来,机械性地咀嚼,喷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终归,什么都结束了。

    他将永远记住这个地方:砂之国,空寂城,古墓。他一生之梦起、梦破的地方。

    夕阳里,远远的看到黄沙绵延万里、有黑色的影子从东方飞来——那是帝都每日一次派往空寂城联络用的风隼。云焕的手用力握紧了腰畔的剑,将目光投向了更遥远处的绿洲:苏萨哈鲁,苏萨哈鲁……那群曼尔戈部沙蛮子的村寨。

    应该是要下雨了,镜湖中心那一座城市,仿佛笼罩了密云。

    密云笼罩的帝都外围,依旧有长年不歇的锻造声,十户为一里,一百户为一坊,每个坊的中心都设有锻造作坊,一排排巨大的炉子里火光熊熊、地上挖掘好的沟渠里纵横流淌着铜铁的汁液。

    ——在冰族聚居的伽蓝城里,一切都按照门阀姓氏划分开来。而居住在外城的冰族,在族中属于人数最多、地位却也最低的一支,自从开国以来就被安置在帝都三重城墙的最外一层,负责着数量庞大军工生产。

    所以帝都的外城,也被冰族人称为“铁城”——匠作锻工聚居的地方,也是最卑下的姓氏的居住地。和最内层皇城里居住的十巫正好处于两个极端。

    然而,即使这些每日忙于劳作锻造的冰族平民,也感觉到了整个帝都的压抑肃杀氛围。

    “你们看……又有风隼从西方飞回来了啊……”一个淡金发色的精壮少年抬起头来,放下锤子,擦了擦额头密布的汗,看着半空飞向伽蓝白塔的那一点黑影,“不知道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破军少将应该快回来了吧?”

    他旁边的同伴用力拉动巨大的皮囊,将风鼓入炉中,催动烈焰。

    “我看那家伙是回不来啦!国务大臣他们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阴沉沉天色下飞回的孤零零风隼,鼓风的汉子冷笑,“回来了又如何?云家已经倒了,会被国务大臣那边整的更惨——还是战死在沙漠的好!也算一个人物,别回来被整死得不成人样。”

    抡锤的精壮少年听得这话,脸色忽地白了一下,抬头怔怔看着半空返回的风隼,竟忘了继续工作。金发松脱开来,沾在额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锤啊,精铁都要化了!”拉着风囊,同伴不耐地大声叫。

    “啊?是,是——”那个被叫做冶胄的冰族少年如梦初醒,振作精神抡起巨锤,把融得发红发软的铁条击得火星四溅。仿佛内心有巨大的愤懑,少年这一下再也不多话,只管用足了力气挥舞大锤,一下又一下,似在发泄什么。

    “好了,好了,该翻面了!”同伴又忙不迭的提醒——帝国想来管制严格,铁城所有作坊出产锻造的兵器、都必须烙上锻造者的名字,如果发觉兵器有瑕疵或者实战中出现问题,那么从负责锻造的巫抵大人开始,将一层层将责任追究下来,最后落到铸造者身上。

    所以,尽管铁城中的冰族从懂事以来就进入作坊、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所有人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而他们所在的断金坊、更是历来以出产利兵巧器而闻名铁城七十二坊。

    听得提醒,冶胄将铁条翻了一面,继续沉默着挥动大锤,仿佛击向什么深仇大恨的人。

    “怎么啦小子?有力气没处使啊?”同伴看得纳闷,忍不住嗤笑起来,“那留着力气、歇息时去叶城抱女人也好呀!你这个月也没有告假过一次吧?年纪轻轻,那么忍得啊?”

    “砰!”重重一锤击在成形的铁条上,火星如同烟花般迸射开来,吓了他一跳。

    “那群混蛋……那群混蛋、是要把云家往死里整么?”冶胄咬着牙,在火光后一字字低语,眼里竟然有野兽一般的狠厉光芒。

    “冶胄?你他妈的昏了头了?”同伴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同时惊惧地看着外面炉前的锻工有无听到,一叠声低骂,“你想死呀?发什么疯!云家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该死的门阀……”冶胄咬着牙,腮上肌肉鼓出来、有一种惊人的杀气:“我们铁城里、百年只出了这么一家子人可以到皇城里去!还要硬生生被那群混蛋给弄死?”

    “……”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忽发狂言的冶胄,忽然想起这个年轻人童年时居住在永阳坊,和发迹前得云家人是邻里,不由脱口——“冶胄,莫不是你认识云家姐弟?”

    “云家?呵呵……”冶胄忽地笑了起来,“巫真啊……至高无上得十巫,我们这些铁城的人,又怎么高攀得起呢?”

    同伴还想再问什么,冶胄迅速低下头去、将已经成形的精铁长剑挟起,浸入了一旁的冷水槽内——“嘶!”一阵白烟立刻腾起,弥漫在狭窄而火热的作坊里,阻隔了一切视线。

    云家三姐弟啊……那样遥远的回忆。

    冶胄忽然有些失神,直到手里的长剑在水里浸得冷透也没有动一下。

    白发苍苍的巫即长老从皇城的藏书阁中走出,连平日手里拿着的金执木拐杖都不用了,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穿过一般官员居住的禁城、健步如飞地来到了嘈杂的外城。

    年轻的巫谢捧着一卷羊皮卷,小跑着地跟在老师后面,微微有些气喘。

    脑子里还在回想着片刻前在藏书阁里看到的景象:师傅从阁楼角落积满灰尘的空桑典籍里翻到了这一册《夺天工》,脸色就变了,几乎是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翻开了脆弱的羊皮卷,忽然指着一处大声叫了起来。

    老人欣喜若狂的声音震得藏书阁的灰尘簌簌而落。

    “去铁城!快带上这卷书,跟我去铁城!”十巫之一的巫即大喊,毫无帝国元老院长老的风范,一把扯起了弟子往外就走,“小谢,我终于找到了法子!”

    “什么法子?”巫谢莫名其妙地问。

    巫即一边走,一边翻开了随身携带的《营造法式·征天篇》,这个毕生钻研格致物理的老人激动得须发皆张,得意洋洋:“我找到改进伽楼罗的方法了!下一次试飞一定成功!不管巫罗他们提供的木材铁器有多垃圾,我都有把握让伽楼罗飞起来!”

    “是……是么?”巫谢也被吓了一跳,有些口吃地问。

    “当然!快,跟我去找巫抵。”巫即连手杖也不拿了,直跳起来奔向铁城作坊,寻找那个负责铸造冶炼的长老,“让他立刻组织人手,按我画的图铸造器具——真是想不到啊!我想了五十年都无法以机械之道解决的问题,在空桑人的《夺天工》上居然能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么方法?居然能解决伽楼罗因为能量浩大、而无法受控制的难题?

    要知道伽楼罗不同于靠着单纯机械力飞天的风隼和比翼鸟,庞大的伽楼罗是借用了如意珠巨大的力量而腾空——然而如意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无论沧流战士还是鲛人傀儡,居然无一能驾驭这种惊人的力量,五十年来试飞屡次失败。

    而智者大人、虽然一开始给出了伽楼罗的构造图解,却留下了这个难题给冰族。

    连巫即大人苦思冥想多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难道空桑人的古籍上会有答案么?

    年轻的巫谢实在是好奇,忍不住偷偷翻看了那让师傅惊呼的一页——

    “‘如意珠,龙神之宝也。星尊大帝平海国,以宝珠嵌于白塔之顶,求四方风调雨顺。然龙神怨,不验。后逢大旱,泽之国三年无雨,饿莩遍野。帝君筑坛捧珠祈雨、而宝珠不应。帝怒。大司命乃杀百名鲛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泪如雨。四境甘霖遍洒。”

    薄脆的羊皮纸上,那样一段古老记载短而平淡。

    云家要倒了!穿过帝都三重城墙,到处都听到街头巷尾在低声议论。

    巫即兴冲冲的脚步也不由缓了一下,花白眉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担忧。

    最近云荒大地上变乱又起,征天军团在几十年的平静后再度被派出,破军少将云焕居然铩羽而归、代之以军中不甚得势的飞廉少将。云焕被派往砂之国执行必死的任务,云家三妹、圣女云焰被逐下白塔废为庶人,身为十巫之一的大姐云烛同时不知生死——十年来迅速发迹的云家是巫彭元帅一手扶持上来的,这一倒、不啻于象征着门阀间新一轮角逐的成败。

    据前往泽之国追捕皇天持有人的战士返回禀告,飞廉少将带着变天一支、在息风郡已经截获了空桑人。一场激战后空桑将军西京退入了郡城躲避,目下飞廉少将已经将整个息风郡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开始一寸寸的搜索。截获皇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形式在向着有利于国务大臣巫朗那一方演进。

    虽然帝国订有普通百姓不准议论朝政的严格律令,严格的门阀姓氏划分也阻碍了消息的流通,可在最低等冰族聚居的外城里,那些军工作坊熊熊的炉火间,伴随着铁器击打锻造的声音,皇城里的一些是是非非还是被私下流传着。

    “小谢……我跟你说过,昭明星已经出现在伽蓝上空。”巫即在坊间顿住了脚步,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自幼聪明、又是长房长子,担了一族的重任,却向来对政局少有兴趣——其实,这也未尝不是福啊。”

    “咳咳。”巫谢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对老师说起这些政局上的纷争,只是道:“我和飞廉交情不错,可是……云焕那小子虽然嚣张,死了却也可惜。”

    “死不了的……破军星的光辉虽然暗了一下、却立刻重新大盛,他怎么会死呢?”说着昨夜看到的星象,巫即拈须摇头,“可怕,可怕……风暴卷来前总是让人无法呼吸。”

    ——脱口的自语,却无意泄露了他一直从星象来观测时局的秘密。

    “老师,你是说云焕会拿到如意珠平安返回么?”巫谢问,有些高兴,“那小子向来强悍,想来也不会轻易送命在沙蛮子那里。”

    “能不能拿回如意珠,我却不知道了……”巫即沉吟着,眼睛看着半空飞过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架从西方砂之国返回帝都的风隼,“要看这架风隼带来了什么样的讯息吧?一月之限如今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云焕若此刻还无眉目、看来是很难寻到如意珠了。我想,巫彭和巫朗,一定已经等消息等得急不可待了。”

    年轻的巫谢抬起头,看着那架风隼渐渐掠低、返回白塔内部,不由微微蹙眉。

    他出身清贵、自幼样样占得族中第一,顺利袭了元老院中十巫之位,权倾天下。二十出头的年轻长老英俊聪颖,不知是多少帝国贵族少女梦中的夫婿——然而,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却自始至终无法领会残酷门阀斗争中的真谛。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处,云烛只听见自己极力压低的呼吸细微地回荡。

    没有其他丝毫声音。

    如今外头是夜里还是白天?已经跪了一日的脚已经麻木得没有丝毫感觉,然而她不敢动。黑暗隔绝了凡人的所有视觉,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观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从云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冲入神殿求情以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

    这漫长的、没有日夜的黑暗里,智者大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示意允许她离开。巫真云烛只有同样默不作声地跪在黑暗里,陪伴着这个莫测喜怒的帝国缔造者。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凌驾大地之上的伽蓝白塔顶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看到过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那个人的“存在”。已经过去了多久?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广漠里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务?可曾夺回如意珠?如果这一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后必将面对严酷的处罚。沧流帝国的军令,向来如此不容情——那是因为当年订立它的巫彭元帅、本身也是个严厉冷漠的军人吧?

    不过,自从云家从属国迁回帝都开始、就得到了巫彭元帅的照顾,如果不是元帅、她或许无法被选为圣女,弟弟也无法在军中平步青云……对于云家来说,巫彭元帅真是大恩人哪。

    特别是弟弟,虽然成年后更加冷峻,每次提及元帅的时候眼里依旧有恭谨敬仰的热情。

    那样骄傲的弟弟,原来是把巫彭大人当作军人的榜样来景仰的吧?

    隐约间,云烛回忆起智者大人刚才答应过的话——“如果你弟弟活着回到了帝都,我或许可以帮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说弟弟此刻在砂之国,会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险境地?可能无法活着返回伽蓝城?怎么会!

    云焕自小有着那般刚强酷烈的脾气,便是八岁时被匪徒拘禁长达数月、也不曾折损了孩童的心智,长大后更是成为帝国最强的战士,破军少将之名响彻云荒。有什么会让他在那群沙蛮子里、遭遇那样的危险和挫败?

    门外忽然有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让神思涣散的云烛悚然一惊。谁?有谁居然上了白塔绝顶的神庙?除了十巫以外,没有其余人了吧?云烛在黑暗中挪动双膝,支起了肩膀细听,那是靴子踩踏着云石地面,从节奏和频率可以听出是军团中军人所特有的。

    巫彭?

    在她刚想到这个名字时,脚步声霍然中止在九重门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达的最近距离。然后,传来了沉闷的下跪声,巫彭的声音从重门外清晰却恭谨地传来:“巫彭拜见智者大人。”

    出了什么事?这般单独前来觐见,是因为……弟弟出了不测?

    云烛一个激灵,脑子一下子乱了。黑暗中,只听到智者大人轻轻含糊地笑了一声,仿佛巫彭此次前来全在他意料之内。

    “因为事关紧急,属下斗胆连夜前来禀报大人。”巫彭的声音继续传来。

    暗夜里,云烛听到智者发出了含糊的轻笑,然后以特有的喑哑声调说了一串话语。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想传达这个旨意给门外的巫彭,然而长年沉默造成的失语却让她张口结舌。前任圣女在神殿里睁大了眼睛,挣扎着努力,却说不出一个字。

    云焰已经被逐下白塔,神殿里已经没有其余圣女可以传达智者的口谕。

    然而,显然是智者将指令直接用念力送入了巫彭心里,巫彭继续用急切的语声说了下去:“据属下查知、千年前湮灭的‘海国’如今死灰复燃,鲛人传说中的‘海皇’重现世间!——一个月前,在桃源郡,我手下的战士遇见过一个鲛人傀儡师,那个鲛人有着惊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将一架风隼撕成了两半!”

    海皇复生?云烛震了一下,然而暗夜里只是又传来几声低沉的笑,云烛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对巫彭说了些什么,只听巫彭声音惊惧,一叠声的分辩:“属下愚昧、对于云荒千年前历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什么海皇的传言,只当是下属失利后夸大复国军的实力罢了。是属下一时大意愚昧,并非刻意隐瞒……”

    对于智者那样的笑声感到畏惧,巫彭继续解释:“所以不敢惊动大人,暗自派人到鲛人内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确切的证据,才来禀告。因为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同时也出现在桃源郡,所以属下有点担心……担心那些空桑余孽和那些鲛人会联手对帝国不利。”

    暗夜里的笑声消弭了,智者的声音忽然凝定下来,简短说了几个音符。

    “果然十巫里第一个来向我禀告海皇出现消息的、还是你”——这一次,云烛清清楚楚地听到智者大人开口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的眼睛还算比他们几个看得更远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夸奖巫彭元帅?云烛有些喜悦,却说不出一个字。

    “云荒动荡已起,请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双头金翅鸟令符,使天下归心、让帝国上下进入枕戈备战之境吧!”应该也早就想过没有圣女、可能无法听清智者的口谕,然而巫彭显然早有打算,只是不慌不忙地将想说的话说完,“属下虽然失去了一只左手,可即使只凭单手提点三军,也定可为大人平定云荒!”

    收回五枚金翅鸟令符?进入枕戈备战之境?

    听得那样的请求,巫真云烛忽然间觉得一阵心惊——收回下放给总督和族长的令符、就象征着帝都将直接管制各个属国,那是在面临变乱之时才才去的严厉措施。而每次在统治受到挑战时,沧流军队的地位便会上升,凌驾于一切。帝国元帅在动乱期间掌握一切权柄,调动物资、分配人手、统一帝国上下舆论……那时候连位极人臣的国务大臣都要听命于他。

    五十年前霍图部叛乱,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起义,两次动乱之时巫彭的权柄便扩张至极。然而毕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叛乱,不久动乱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门阀内斗——国务大臣巫朗虽不懂军事,可为政之道却老辣,战乱平息后三四年,便渐渐又夺回了控制权。

    自从帝国建立以来,百年中朝廷上军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摇摆,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十大门阀内部纷争激烈,党派之争更是千头万绪,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遗民和鲛人复国军勾结到了一处、只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场腥风血雨——而这一场风雨之猛烈,会比百年内任何一场都剧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帅才会单身觐见智者大人,以求夺得先机?

    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么?

    因为震惊、云烛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脑子里涌出无数念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静默。智者大人没有回答那样惊人的请求,应该是直接将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帅的心里。然而巫彭却没有再问一句此类的问题,顿了顿,以不急不缓语调,继续吐出了下一条禀告:“此外,属下有一事禀告智者大人:征天军团的破军少将云焕、日前在砂之国曼尔戈部的村寨苏萨哈鲁,顺利寻回了如意珠。”

    暗夜里,云烛只觉脑里一炸,血冲上了额顶,因为激动眼前一片苍白。

    “但是那些沙蛮子勾结鲛人复国军试图夺取如意珠,云少将不得已采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实交出了宝珠。”仿佛顾虑着什么,巫彭的语速慢了下来,字斟句酌地禀告,“曼尔戈部族长罗诺和复国军勾结,买通云少将的傀儡湘,意图窃取如意珠。云少将为追夺宝物,已将作乱的村寨苏萨哈鲁夷为平地。”

    将苏萨哈鲁夷为平地?——云烛欣喜若狂之中没有来得及留意这句话背后的血腥意味。

    “做的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时用含糊不清的语声赞许,“破军,破军。”

    听到了智者三个字的回复,巫彭猛的松了口气——他抢在巫朗他们发难之前、主动将云焕在砂之国的暴虐行径上禀,试图以成功夺宝来掩过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没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们一伙人,是再也没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个字的评价,就算云焕杀了曼尔戈全族、回到帝都后巫朗他们也无法以此为根据发动攻击——他这一下兵行险着,算是押对了。

    “破军少将不日即将携如意珠、返回帝都复命。”巫彭回禀了最后一句话。

    外面此刻是子夜时分。

    巫彭禀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缓缓膝行后退出十丈才站了起来。方才虽然是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开口禀告,可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

    虽然百年前就跟随着智者大人、经历过沧海横流家国翻覆,可每次面对这位神秘人时,身为十巫的他依然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仿佛面对着的是一种“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云焕已将遭遇海皇之事禀告于你,为何直至今日才上禀?”

    ——方才,神秘的声音透过了空间、直接在他心底发问,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帅在那一瞬间颤栗,几不能答。

    要怎么辩解?他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将这道消息秘密扣下。从而元老院没有及时得知又另一神秘力量加入了这场角逐,以为要对付的只是空桑人,遂派出了巫礼领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来王陵夺宝。

    然而,帝国在部署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礼这一去、必遭挫败,甚或死亡。

    而计算和国务大臣一党的巫礼,那便是他秘密的、无人知晓的私心……

    “你们十个人中龌龊的争夺,不要在我面前显露”——神庙中智者冷冷地笑,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将一句句话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间、他想了无数遍的筹划全部乱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请求收回令符、让天下兵权归于他手,只是忙不迭的辩解,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里感叹着。

    当他禀告到云焕消息的时候,隐隐听到了九重门内一声惊喜的低呼。那是云烛的声音。

    巫真……她总算还好好的活着。帝国元帅刹那间松了口气,唇角露出一丝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还信赖云烛、还留她在身侧侍奉,那么他一手扶持的云家就不会失势。

    那时候云家还被流放在属国,只有云烛因为到了送选圣女的年纪、被送回帝都。自己当年从铁城策马奔过,看到了那个寒门少女,——不知为何、心里就冒出了将“这就是圣女”的念头。那是他人生中压对的最大一次赌注。

    他那时候都没有料到、那个莫测喜怒的智者后来会如此宠幸这个出身卑微的圣女,竟然最后云烛被封巫真之位,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而这个寒门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优秀的人物,虽凭姐而贵、可进入讲武堂后却出类拔萃得惊人。身为元帅的他仿佛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里想着,巫彭在冷月下站起、离去。

    “元帅。”在转过观星台后,玑衡的阴影里等待的随从将斗篷递上来,静谧地低声禀告,“入夜了,寒气重。”——竟然是女子沙哑的声音。然后,踮起脚尖、为只能单手动作的男子系上斗篷的带子。

    “走吧,兰绮丝。”帝国元帅披上了斗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个叫兰绮丝的女侍卫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跟在巫彭身后从塔顶拾级而下。入夜的风冷而湿,隐约有雨前的潮气,吹起女子的披风和头发,露出窈窕美妙的体态。女子身材很高,肤色白皙如雪、长发灿烂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纯正血统的象征。

    然而,这样绝不可能低于十大门阀嫡系出身的女子,怎会屈身做了巫彭的亲随?

    “大人,事情顺利么?”在走下白塔后,兰绮丝才开口低声问。

    巫彭摇了摇头,蹙眉看向天际。虽然活了百年,可由于一直使用着元老院中延缓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面容依旧保持在四十许左右的样子。

    “智者不肯下令、让云荒兵权归于大人之手?”兰绮丝也担忧地皱了皱眉头,“空桑和海国联盟反攻、这样严峻的形式之下,智者还不为所动么?也真是奇怪……难道还是被巫朗那边抢先了一步?”

    “是我太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叹了口气,冷汗在风里慢慢干透,“我或许根本不该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权术。兰绮丝,你也知道,我们十大门阀里的每一个人,生来都被灌输以权谋而长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无出头之日、甚至覆灭。如你一族。”

    “……”兰绮丝忽然沉默了。

    乌云下、月光惨淡,照着女子的脸。她大约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着高爽的额角和坚毅的嘴,海蓝色的眼睛冷定从容,隐隐具有某种男子气概。

    “若不是当年内斗中输给了国务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会被灭族……”帝国元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有意无意地刺着女侍卫的心,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岁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斩首,其余流放往属地永远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个元帅,也只能庇护住一个八岁的女孩而已。”

    顿了顿,仿佛没有看见身边女子惨白的脸,巫彭伸出手来:“今日风隼带回的密报,再拿来给我看一下。”

    “是。”兰绮丝的语音微颤,勉力控制着情绪,将怀中秘藏的两份书信递上。

    一封是来自西方砂之国空寂城的密报,清晨秘密送达元帅府。还有一封没有落款,只是粘了一根绿色的带子,隐约有海的腥味——竟是一根凤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来历的密报上,慎重磨娑着信封,似乎长久地考虑着什么,最终没有拆开看,只是单手一揉、信碎裂成千片从万丈高塔上洒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国元帅再度拆开来、慎重地读了第二遍。

    那是来自云荒最西边空寂城里的密报。

    虽然已是第二次查阅,信上的文字也简洁寥寥,可见过了多少生死的元帅还是被其中传达出的浓烈杀气和血气震慑——

    “少将提兵至曼尔戈部苏萨哈鲁,围搜村寨,得鲛人所用器物若干,而不见复国军踪迹。遂令所有牧民出帐聚于荒野,一一查认。不获。押族长及其两女、拷问复国军去向。沙蛮性烈、怒骂恶咒而已,终不吐露。以酷刑断族长全身之骨、亦不承。少将怒,令提两女出营帐,吞炭剔筋、一毁其喉一断其足,缚于村寨旗杆顶,震慑全族。”

    云焕……那个云焕,竟然在大漠受挫后露出了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巫彭闭目叹息了一声。那些马背上的牧民天性骁勇骠悍,岂能坐视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严刑逼问如此,只会适得其反——这一点,从讲武堂毕业的少将心里也是有数的吧?

    “沙蛮族长状若疯狂,以头抢地,连呼三声而死。族中男子闻得族长临死之命、一夕尽反。持刀上马,袭杀镇野军团,后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围。少将围而不攻,命人散布恶言于大漠:若七日之内不获如意珠,则屠尽曼尔戈部。此时,赤水上下已成毒河,封井锁泉,断鲛人归路。七日期满,少将按剑而起,举双头金翅鸟令符、令下屠城。激战重起,曼尔戈部全族拼死反击,突围逃逸。少将率军追截。”

    “日落时分,苏萨哈鲁已无一人一牲存活。共计屠人三千六百余口,兵刀尽卷。”

    那样触目惊心的一场血战和屠杀、落在纸上不过寥寥数百字。

    巫彭却不自禁微微一个寒颤,不知道是不是入夜冷意还是心惊。那个云焕……那个有着冷傲酷烈眼神的寒门少年,如今怎生变得如此绝决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报、看到如此惊人的死伤就立刻来谒见智者大人,抢先求得了原谅——只怕就算云焕拿着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还会受到更严厉的诘问和罗织罪名吧?

    如果不是在追杀那一行曼尔戈幸存者来到荒漠古墓之时、鲛人复国军果然及时出现,交出了如意珠……那么,这个破军少将又将如何收场?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对着的还是军法严厉的处置,甚或是更残酷而名誉扫地的耻辱死亡。

    看来,在做出不顾一切地屠戮全族的决定时,那个孩子只怕也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帝国元帅眼里有了冷淡的笑意,微微摇着头——被截断了归路,复国军就算无法迅速返回镜湖大本营、居然也就这样受了胁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优柔懦弱的民族啊……难怪千年来只配做奴隶!

    “残余沙蛮奔逃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其神灵在彼,纷纷下马叩首号哭、祈求保佑。少将提兵追杀而至,见之忽失神。沙蛮余党躲入墓中,负隅顽抗。军中有献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将神思恍惚,却步墓前多时,不敢入。稍顷墓门大开,竟有鲛人从墓中走出,遍体溃烂脓血,持纯青琉璃如意珠,为曼尔戈部乞命。”

    “唯余数百沙蛮携二公主突围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灵在彼,纷纷下马叩首号哭、祈求保佑。少将提兵追杀而至,见之忽失神。沙蛮余党躲入墓中,负隅顽抗。军中有献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将神思恍惚,却步墓前多时,不敢入。稍顷墓门大开,竟有鲛人从墓中走出,遍体溃烂脓血,持纯青琉璃如意珠,为曼尔戈部乞命。”

    “少将失声长笑,如所诺、开墓门尽释乱党,获如意珠而返。”

    果然……那个孩子还是赌赢了么?巫彭微笑起来,不知为何眼里有一种温柔却又危险的表情。云焕那个孩子,有时候实在是有点像自己的——特别是被逼到了绝境时露出的獠牙和利爪,不择一切手段的反击。

    然而元帅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视着这段文字时凝滞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糟了!古墓?”

    “怎么,主人?”兰绮丝第一次看到主人脸上这般震惊的表情,同样脱口惊问。

    “牧民祈祷不应?这般杀戮都不出手制止么?看来,难道是古墓里那个人已经……”巫彭冷彻的眼睛忽然间就有些涣散,喃喃低声,似乎长年残废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来,蓦然截口、用急切的语气命令身边的女子,“快!给我写密令给狼朗!”

    “是!”兰绮丝立定身形,迅速从怀中拿出信笺,就着女墙执笔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内之详细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残废左手的肩膀,帝国元帅注视着西方尽头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这样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郁如铁——如果古墓中的那个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个他多年来一直秘密监视着的女子已经不在人世……那么是再也无法牵制住那一颗雪亮冷厉的破军星了……

    他多年来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乱!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抖。狼朗,狼朗……我将你安置在空寂大营里那么多年,这一次你一定要给我传回确切详尽的消息。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抖,有一种一着走错满盘皆乱的感觉。狼朗,狼朗……为了监视那座古墓、我将你安置在空寂大营里那么多年,这一次你定要给我传回确切的消息。

    “主人,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么?”兰绮丝写好了密函,恭谨地问了一句。

    “没了。”巫彭声音冷而促,“给我连夜秘密送往空寂大营。”

    “是,主人。”兰绮丝看着元帅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将用特制药水写就的密信收入怀中,静静跟在身后——狼朗,狼朗……那么陌生而遥远的名字。当年不过九岁的哥哥,是族中长房弟七子,人人当时都叹息说这般聪明的孩子、只为不是长子而错失了进入了元老院的机会,可不料大难来临之际、正因为年纪幼小,才堪堪逃过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部斩首,十岁一下被逐出帝都、永远流放属国不得返回。当时的天皇贵胄,一时间流离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个孩子里、如今还有几个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关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国成为一堆白骨了吧。

    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监视着云焕少将、不知道又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不知道哥哥能否对付那个全军畏惧如虎的破军少将?——那个现任“巫真”的弟弟。听说巫真云烛的妹妹、圣女云焰不久前触怒智者,被驱逐下了白塔,云焕少将也身陷荒漠,帝都到处都在流传着云家大厦将倾的谣言。

    难道二十年后,“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么不测?

    帝都争斗惨烈异常,翻云覆雨之手不时操控着整个局势。金发的冰族女子望着西方尽头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有复杂而疲惫的神色。

    巫彭离去后,云烛依旧匍匐在黑暗的神殿里,但是满脸都浮出了欢悦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罢……”忽然间,背后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那个低哑模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用她才能听懂的语调含糊冷笑。似乎是沉闷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个惊雷,“一切刚刚开始而已。”

    云烛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说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远一些……”智者的声音从黑暗最深处传来,带着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毕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云烛撑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转过身、向着黑暗最深处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过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将赐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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