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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师

    于是弥勒择一良辰吉日,唤凤凰儿来到破庙。那个黄昏夕阳如血,弥勒在暮色里像尊镀金的活佛,笑得安详。

    好啦,大功告成,你满师啦!弥勒见到凤凰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什么?我都学到了?

    听出她不信的口气,弥勒斜睨了她一眼:你包吃包住养了我半年,师父的骨头都散了,再不走就全化掉,没脸见你师叔。

    师父!凤凰儿一听他想走,恢复了从前小孩子的心态,拉住他衣角不放。

    弥勒打掉她的手,凛然道: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凤凰儿心下酸酸,低首道:我听。她早预备了这天的来临,不料仍是措手不及。

    你需答应我一事。

    师父请说。

    如果你立志做个偷儿,今后只能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

    凤凰儿一愣,这样一来,南方岂不是鲜少日子能去?即便是北方,亦要等到天寒地冻。

    师父,你是不想我多造孽债,还是名捕们都患了风湿?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笑道。说来奇怪,和弥勒一起,即便是忧伤也会化成欢快,心情始终在天空飞翔。

    弥勒不肯揭破,含糊地道:这缘故日后你自会知晓,切记。凤凰儿不依,缠住弥勒细问究竟,他只得笑骂道:有怪癖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容易出名。一般人心中,英雄豪杰、高人隐士都有些怪癖,否则和普通人不是没两样?我不出名,就是因为我太正常了,连个绰号都懒得起,给你寻个有趣的怪癖,叫江湖人记得你,岂不是好事?

    凤凰儿一吐舌头,笑道:谁说师父你没怪癖?我数都数不过来。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

    弥勒一怔,眼中流露出难以察觉的伤感,他搔搔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是嘛,看来我教你的强记术,学得不赖。

    我没说完!给你备好的床铺,你一天也没睡过,每夜子时一定失踪,可怜我轻功再好也追不上

    鬼丫头,你居然跟踪我?弥勒似怒非怒。

    奇怪的是上回你做木匠时住破屋,吃狗肉,又脏又邋遢,倒不像同一个人。当然,是真名士始风流,是不是?师父!

    弥勒被她说得赶不急回嘴,兀自盯了她笑。

    如此这些,算不算怪癖?

    好,好,我认输。弥勒不再纠缠,回到先前我说的规矩,你须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知道了么?

    如果有样东西关系天下民生,却在南方,大夏天的,我偷是不偷?凤凰儿坚持问道。心下思忖,师父帮她找的这个怪癖也太怪了些,实在不行只有违逆师命,替天行道是最紧要的,师父也怪不得她。

    弥勒看了一眼她倔强的眼神,叹道:你如此争强好胜,我也由得你!眉间略有忧虑之意,凝了一刻,瞬即散开。他放下得甚快,眼中似乎洞悉一切,闲闲地道:最后这一课,你猜为师要教你什么?

    凤凰儿奇道:不是教完了吗?弥勒笑骂:我的本事你都学到了?大言不惭!你先坐着,不许动,等师父给你变些好东西来。起身往门外走。他走得很疾,被这烦心的徒儿勾出一连串回忆,他不知再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过去,毕竟是再也过不去的呀。

    凤凰儿喏喏应了,安心坐等弥勒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时辰,不觉无聊到眼花。她正想打瞌睡,忽闻得异香扑鼻,钻入七窍,嘴里馋涎顿生,把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总算逮到面前一盘色相诱人的粉蒸骨头。她视线平移,就看到香浓馥郁的算条巴子,鲜嫩欲滴的裹蒸生鱼,虽然个个只是家常小菜,却做得雍容端庄,秀色可餐,毫无平民俗色。

    凤凰儿忍不住拔去竹签,举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顺滑,入口即化,一层裹着一层的滋味,从舌尖慢慢渗出,溜到舌底,直暖入脾胃。一口不够,再送一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弥勒站在一旁笑看都浑然不觉。

    吃了个半饱,这才顾得上看一眼师父,招呼他同吃。弥勒摸摸自己隆起的肚腩,摇头笑道:这顿原该你烧给我吃,算是谢师,如今是我谢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不似人样。凤凰儿接口道:师父胖了,才像弥勒佛嘛。弥勒听了大笑,眼角那抹皱纹也笑得扬上眉间,凤凰儿看得出神,不知筷上的菜早已跌下。

    她想学一身傲视江湖的本事,去偷世间的奇珍,像红线女那样,为天下人偷一个太平日子。她忽然觉得,如果小时候想学偷术,是为了好玩,为了逍遥自在,那么拜弥勒为师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却是做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赢他一赞,博他一笑。

    而他的笑容,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最美的风景。

    饭后,弥勒送凤凰儿回家,走到半途,他突然停了步,叹道:世间无不散筵席,回去告诉你爹跟我学艺之事。今后你想做贼,需得他应允方可,否则不忠不孝,我也不认你这个徒弟。

    凤凰儿听出他的意思,叫了一声:师父,你真要走了?弥勒笑道:你做什么,我都看着!要是不争气,别说是我徒弟。凤凰儿嗔怪道:师父小看我,我这就回去禀明父母,自立门户。到时声名盖过师父,就知这个徒弟收得不冤了!她虽说笑,心里骤然空荡,只觉从今后就是个迷路的孩子,不知往何处去。

    弥勒微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册子,凤凰儿翻开看了,尽是练功的人像,旁录小楷写的诀窍。弥勒道:对敌不拘泥招式,但练武须熟知各家所长。这些年我走南闯北,遇过不少高手,将他们的武功大致整理在这里。有些我写了破解之法,有些没写,你不妨试着想想。凤凰儿随便凝视一页,画上妇人宝剑挥舞迅疾,寒光闪闪,竟看不透来势去处。

    师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你能不能再多留一阵?凤凰儿呆呆望了他一眼,想想就要看不见他的面容,出师的喜悦荡然无存。

    不啦。小鸟会飞,靠的是自己的翅膀,你该上江湖多历练,而不是等师父手把手教会你一切。他肃然回答,眼中有拒人千里的冷峻。

    凤凰儿忽然觉得师父很陌生,她盯住这个光头、长眉、朗目的灰衣人,想把他的每根线条牢牢记下。弥勒禁不住她的目光,转过身大踏步往四海武场而去。她连忙赶上,走在他身侧,目不转睛的视线里尽是依恋,弥勒被她凝望得心酸,步子不觉缓了,仿佛踏到泥泞里走不动似的。

    临别那一眼,凤凰儿倚在四海武场的门口,不肯进去。她白衣胜雪,玉样的人斜立在那里,像是月上走失的玉兔,惹人怜爱。弥勒心口一疼,抬头望月,快到十五,月儿要圆了。人间聚散分合,如月圆月缺,都有定数。下一回许是月亮再圆时,又有相见的缘分。

    他朝凤凰儿摇摇手,一挥袖,就走了。

    风儿吹过,凤凰儿打了个寒噤,才知道弥勒离得远了。长街空荡,脸上僵僵涩涩的,哭不出来。手中捏紧了师父的册子,很久,脚才知道要移动。木木地进了屋,琴娘给她披了件衣裳,她一个喷嚏打出,觉出家中的温暖。

    师父走了。凤凰儿当了琴娘的面,终可尽情在琴娘的肩头呜呜啜泣。

    等抹去眼泪,凤凰儿找到霍四海,单独和老爹促膝长谈,把弥勒教她武功的事和盘托出。霍四海神色肃然,始终不发一言地听着。末了,凤凰儿毅然道:女儿打定主意,非要闯荡江湖历练一番不可,请爹成全!她说着就要跪下,霍四海用手托住她道:凤凰儿,你大了,如今你做事自有分寸,爹决不拦你,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搬家。

    凤凰儿愕然,她走便得了,怎能牵累家人?霍四海牵起她的手,放在掌上端详。这孩子甫一出世,手掌只得铜钱大小,如今十指纤纤,温润如玉,成了大姑娘。他的眼不由微湿,忆起往事出神地道:小时教你吐纳,你问爹为何不教其他武功,爹没说。那时,怕老爹本事不够,反害了你。可你还是学了功夫,比爹还强,爹就放心了。

    凤凰儿脸一红,老爹又继续说道:你和那些偷儿混在一处,爹本来很生气,可琴娘说,你没做错事,更帮他们从善积德,这很难得。虽然你学了不少偷术,爹不会责备你,技艺本无对错,关键在人。你从小心慈,断不会对不起良心。

    霍四海瞳孔收缩,一瞬间,似看到过往与将来。他终下了决心,肃然道:爹不瞒你,爹的生意能做得如此大,靠的是朝中一位权贵暗地相助。只是他眉头打结,凤凰儿竟看出一丝忧惧,听他继续说道:此人所图极大,爹担心过不了几年,天下必生事端倘若就此罢手,隐退江湖,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爹,究竟这人是谁?你会如此担心。霍四海摇头:爹不能说,不然武场上下都保不住。唯今之计,就是想法子悄悄遣散武场,咱们立即走得远远的。你身怀绝技,师父又是高人,谅他们也找不到你。

    凤凰儿怔怔的,她这一去连带四海武场都要散了,这是走入江湖必须付的代价?可是她还是想成为绝代名盗,像红线女那样流芳百世。

    她的一生不甘碌碌无为,而女子的功名,只能在这江湖闯出。

    霍四海和琴娘带几个仆佣往西边的万州乡下出发后,目睹四海武场烟消云散的凤凰儿又是伤感,又是茫然,背了包袱在江陵城外的荒野中踯躅。她走了十里便没了干劲,念头纷呈,索性找了块干地抹去浮灰,哀哀坐倒。

    只剩了她一个人。天大地大,一个人,哪里都是海角天涯。凤凰儿缩缩脖子,春寒料峭,既没有退路,那就一直往前吧。想到此处,心底又有一丝小小的喜悦她终于正式行走江湖了。

    天黑后半个时辰,她平生头回住进一家客栈。狭小的床铺,令到她陡然一愣,行走江湖,不仅有艰难险阻,尚有许多不惯。那一刻她明白,今后的她,无论在何方,不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江陵凤凰儿。

    次日凤凰儿早早上路,沿江水西下,一个时辰后峡州在望。她当天便转道夷水,过巴山,夜间进入施州地界。此处春秋地属巴国,秦汉以来被称为蛮夷之地,土人、苗人、侗人杂居,住处皆为吊脚楼。凤凰儿大觉新鲜,又见山峦逶迤,往往在打尖时向客栈老板打听几处胜景,次日尽兴一游。如此游山玩水十来天,连当地的土语亦学会不少。

    闲时,凤凰儿便参详师父留下的册子,她记性好,很快将师父注解的那些记得熟烂。剩下的难题,大致想出破解的法子,只不知成不成。她看多了其中的妙处,恨不得拿来施展,于是打听了各处江湖人的所在,暗暗摸上门去。

    在武林中混的人多半要练功,豪门大户有练功房,她高来高走,躲在窗外偷看。若是寻常人家,在自家后院练武,爬在墙头便可窥视。一来二去,她偷学到不少,假如被人发现,就当训练轻功,逃跑的功夫越来越纯熟。若不幸被追上,凤凰儿乐得交手比试,尽量不用赖以防身的暗器,纯凭真本事应敌。

    这样交手近百回,十次有三次能打赢,输的那几回,对方见是个小丫头,也不再计较,教训她几句了事。但不走运时,碰上心胸狭窄的江湖人,容不得她这般放肆,往往会下重手。凤凰儿终于尝到了重伤的滋味,一口鲜血吐出来后,对方尚不肯罢休,这便激发了她的怒气,将百宝囊里的暗器一股脑儿全撒出来。

    踏入苗疆后,她收集的暗器种类大增,除了常用的胡椒球、蚯蚓线、带毒的荨草刺外,又多了雄黄粉、刺蒺藜、独角仙、壁虫等物。遇上对手是女子,丢只壁虫经常就收得奇效。若是凶猛的汉子,被她乱散了一把飞蛾、一堆药粉、一群虫子,也常常错愕莫明,以为中了什么奇毒,失却动手良机。凤凰儿便趁其不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如此过了半年,她的相貌举止由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变成了英姿飒飒的江湖女子。回想在江陵的种种,恍如隔世,才知当年成立空空帮有多么幼稚。如果没有师父花半年时间点拨,再经历这半年的磨炼,以江湖之大,她那点道行恐怕很快就有灭顶之灾。

    凤凰儿由此添了谨慎之心。但想归想,她毕竟出身大户人家,游荡至今,使唤闲钱甚快,加之吃穿讲究,见了乞丐又要施舍,身上银两用得七七八八。想到学了很久偷术却从未施展,她不禁手痒,一心想寻些盘缠,做一回本行,便买马前往这一带最为繁华的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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