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铁石跪倒在悬崖上,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几乎已无法呼吸。
荀无咎、江玉楼,就在他面前,坠入了悬崖。
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他,江玉楼完全有可能接受荀无咎,为武林再添一段佳话。
但,只因有了他!
只因有他,江玉楼始终无法说出一个“爱”字来。
他对江玉楼也一样。
辛铁石痛苦地抽搐着,他很想将自己绞碎,将每一滴热血洒在悬崖上,化成风,吹到天涯海角,被每一有情人践踏。
天行剑目光闪烁,悄悄后退。因为他知道,这是他遁走的最好时机。
但他才一动,神医冰冷的眸子就盯在他身上。
天行剑吃了一惊,他有办法对付荀无咎,他甚至有办法对付任何人,但他就是不敢面对阎王神医。
尽管他明知道她不是红云圣母,尽管他相信红云圣母早就死掉了!
他的心在发寒,他的双腿忍不住颤栗,因为他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红云圣母的灵魂正凭附在神医身上,借神医之手来惩罚他!
这想法如毒蛇一般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无法逃、无法躲、无法回避。
神医淡淡道:“该是我们了结的时候了。”
她轻轻褪开肩上的衣衫,露出雪白的,从未在别人面前露过的肌肤。
那是一堆洁白的雪,闪耀着圣洁的光。但在这堆雪上,赫然蠕动着一朵小小的红云。那红云深深根植在她的肩头,越往肉下,便越是艳红,宛如一朵妖异的红花,吸噬着神医的血肉绽放。
它比盖头下,红云唇上的胭脂还要鲜艳。
天行剑神色大变,神医柔声道:“你还记得在神魔洞中立下的誓言么?”
她轻轻道:“那是个真正的传奇,你说诸天十地神魔见证,红云出云要同生共死,永不分离。但现在,我的骨灰还深埋在苗疆,而你却远渡中原,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冷森森地说来,天行剑脸色更惨!
这句话,似乎是在印证着天行剑的恐惧,他狂呼道:“你……你不是红云,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神医冷冷道:“因为你该死!”
雪肩一抖,红云火蟊立时化作一团火红,离肩而起。迎风一阵细微清啼,向天行剑轰然罩下。
天行剑目中忽然闪过一丝狠戾,大吼道:“既然你不让我活,那就一起死吧!”
他疯狂地将胸膛撕开,一团赤金落在他手上。他双手招展舞动,赤金猛地发出一片炽烈的光芒!
天行剑辛苦炼就的玄火金晶,便全都蕴含在这一团赤金中,此亦是他玄火微尘剑的源头。天行剑将此物拿出来,看来已打算拼命了。
神医淡淡道:“看来你没有忘了许过的誓言,今日便是你我同归于尽之时。”
天行剑狞笑道:“就你我同归于尽,那怎可能?这团赤金中还藏有江南霹雳堂秘制的天绝神雷,威力绝不在段五九霆雷迅之下,要死,大家就一起死,一个人也逃不掉!”
神医脸色微变,她并不惧怕死亡,但她却不想让辛铁石死。
她的传奇,即将在今日完结,关于红云圣母的一切,都将在此地,此人死亡时化为乌有,但,她要看着辛铁石的传奇,在这片大地上继续。
她要创造出一个光明的,欢愉的传奇,就如同一个做惯了噩梦的人,在为美梦做着希冀。
辛铁石,就是她的梦想。
她知道,辛铁石的坚忍,冷静迟早会使他在江湖上放一异彩。
无论若华,江玉楼还是璇儿,都会让他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他的生命,必将多姿多彩,为很多人羡慕。
稍有遗憾的是,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改造他。
如果,能等到七禅蛊醒来,她就可以让辛铁石拥有天下无敌的武功,无与伦比的智谋,以及尽人惊艳的容貌。
那时,他将变得完美。
可惜,她已没有时间了,她的传奇,将在此时划上终结号。
红云飘散,情偿孽完。
只是,那是她的传奇么?
天行剑四下悄悄观望着,荀无咎携江玉楼坠下悬崖之后,崖上只剩下了几个人。神医冷冷盯着他,眼角却瞥向辛铁石;辛铁石在崖顶顿足捶胸,而星烈长老自被谢钺一剑刺伤双目后,茫然站立着,似乎已陷入了空寂的迷惘中,就连江玉楼坠崖也茫无所知。谢钺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得不见了。
天行剑心中一动,已有了计策。他高声大叫:“这枚天绝神雷威力至高无上,而且里面塞满了玄火金晶,一旦爆炸,漫天火晶喷射,中人立死!你这红云火蟊虽然厉害,毕竟是活物,天绝神雷一经引发,便会连环爆炸九次,一次比一次更威,一次比一次更烈!你既然逼到我退无可退,我就引发这枚神雷,跟你同归于尽!”
他厉声道:“拿——命——来——吧——”
这一声他叫得又厉又长,神医就在他对面,他本不用吼这么大声的,天行剑也绝不是个靠说大话恐吓之人。
他如此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这些话,并非是对神医说的,而是为了让正悲痛欲绝的辛铁石知道!
他早年经历极丰,本人又工于心计,从神医的表情上就已看出神医与辛铁石的关系绝非寻常。要牵制住神医,就一定要将辛铁石拉进来!
果然,他这番厉声之语才传于耳,辛铁石悲怆混乱之心立即一清,他踉跄站起,深吸了口气,御风诀展动,飞射神医面前。
青阳剑炸开一团烈火,照耀在辛铁石的面前。他的面容坚毅,因为他绝不能让神医受到伤害。
他失去的朋友已经太多,不能再让其他的人受到伤害了!
神医悄然动容。
或许她的心中也盼望着,在她面临危险的时候,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挡在她面前。
或许她曾一直在幻想,那属于别人的传奇,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带着同样的光耀。
红云红雨,本为一体,她承继着曾仰望过的一切,走入传奇中。
或者,传奇走入到她的世界里。
她会走入到另外一个传奇中么?
她的生命,是否还能绽开另一段传奇?
她苦心缔造的这个传奇,是否终将以她为主角?
红云红雨,一定要葬在同一个传奇中么?
神医悠悠叹息,眼神已朦胧。
“你何必过来?”
辛铁石,横剑:“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但他的身体遮住神医的同时,也遮住了红云火蟊。红云火蟊被遮住,就给了天行剑一丝机会!
天行剑身形倏然飘动,倒窜而出,双手已扣住了星烈长老的肩头!
他心中绝无半分仁慈,这样做当然是想将星烈长老当成盾牌,抵御住红云火蟊,好让他逃走!
星烈长老身子震了震,哑声道:“是谁?”
她犹自心陷在对谢钺茫然的失落中,呆坐如同木石。
谢钺那一剑,不仅划残了她的双目,而且绝灭了她的心。如果说她的心中本还有着一丝的希望,那现在连这一丝,也完全变成了灰尘。
天行剑仔细地盯着她,仿佛是想确认她是否真的瞎了。
星烈长老沙哑着声音道:“是你么?”
天行剑眉头皱了皱,知道她将自己认成是谢钺。
他双目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低声道:“是我。”
他学的是谢钺的声音,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天行剑早年与谢钺、九华老人数次联袂齐闯魔教总坛,交游甚密,对谢钺声音极为熟知,崖顶风声劲急,谁又能仔细分辨?
星烈长老身子颤抖起来,沾血的双目中沁出了泪水。
天行剑见她相信,心中暗喜。他亲眼见到星烈长老甘受谢钺一剑,自然已爱到极处,就算为谢钺死去也心甘情愿。
天行剑心思转得极快,已不再想拿星烈长老做挡箭牌,他要让星烈长老认定他是谢钺,他要让星烈长老为他而战!
他长叹了一声,声音中深孕温柔与痛楚:“妹子,我虽对你狠,实是逼不得已。你替我杀了这两个人,我就永远陪着你,此后……”
他一句话没说完,声音陡然哑了下来。
他慢慢低下头,只见腹部插了一柄剑,一柄青色的剑。
他循着剑身看去,就见到了星烈长老那青色的手。
星烈长老缓缓放手,清泪缓缓滴落,落在她毫无知觉的肌肤上,落在天行剑的眉间,眼梢。
天行剑一声狂吼,一掌向星烈长老拍去。
星烈长老不避不闪,一双早已破碎的眸子,带着淋漓的鲜血,直勾勾地盯着天行剑。
天行剑的手,却再也无法伸前半寸。
他的肌肉,他的血,渐渐变成了青色的冰晶,不再受他的控制。
天行剑惊骇欲死,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名词:傀儡剑气!
他惊恐之极,想起傀儡剑气的种种可怕之处,恨不得神医能放出火蟊,将他立即杀死。他想要发出那枚天绝神雷,与这些可恨的人同归于尽,但他的手指已再也不能动分毫。
他努力挣扎着,方才将目光转向神医,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恳之色。
神医满目悲悯。
突然,她虔诚地跪倒,脸色上尽是敬畏。
苍苍之天,终于用它那无形之手,让世人感受到了天道的威严。
天行剑想大喊大叫,但他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双温暖的手环过来,将他抱在怀里。星烈长老沙哑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在他耳边:
“钺哥哥,你是个善良的人,我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的,所以这些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你。”
她轻轻走了上来,将脸贴在天行剑的胸膛上,脸上露出又温柔又幸福的笑容来:“我知道,这里一直都有个影子,那里面就是我。”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这里也有个钺哥哥,每天跟我说话,陪着我,你知道么,你始终装在我的心上啊。”
她青色的手指点在天行剑的胸口,柔声笑道:“可我知道,在这里,我只是个影子,这里面有好多好多的影子,有江山,有武林,有很大很大的事业,时常会把我的影子挤得不见了。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有一天,钺哥哥得心中只有我呢?”
她娇笑起来,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过去,她对着温文尔雅的檀郎,尽情地撒娇:“所以,我修习了傀儡剑法,幻想着有一天,我把你变成傀儡,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只想着我一个人。钺哥哥,你愿不愿意?”
天行剑只觉身子越来越僵硬,他这才知道自己作茧自缚,真的被星烈长老当成了谢钺,却是誓死相守的谢钺!
他惊惧之极,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星烈长老皱起眉,嗔道:“你快说愿意么!”
天行剑就觉脸上肌肉一阵蠕动,下颚硬生生地自行张开,一串沙哑的声音吐了出来:“我愿意!”
这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但却绝不类他自己的声音,嘶哑生硬,就仿佛是死人的声音一般!
一瞬之间,天行剑觉得惊怖之极,他知道,傀儡剑法已经生效,他将慢慢成为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替别人还这一世的情孽。
还有他自己的孽。
星烈长老却满足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偎依在天行剑的身边,低声道:“抱我。”
天行剑出力挣扎,但他的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温柔伸了过来,轻轻搂住星烈。星烈长老柔声道:“以前我就是太放任你了,什么都由着你,钺哥哥,你幸福么?你是不是不幸福?”
天行剑的嘴自行开阖着,答道:“不幸福。”
星烈长老道:“以后我会照顾你的,你什么事都听我的好了。钺哥哥,你说你的心中有几成是我呢?你是不是像我这样爱着你?你愿不愿意为我上刀山,下油锅?”
她那双黯淡的眸子紧紧盯住天行剑,声音中充满了情意:“你一定愿意的,是不是?”
天行剑的意志有些恍惚了,他机械地回答道:“一定愿意的。”
星烈欢喜道:“好极了,圣教中正好有一座刀山,三只油锅,你去下给我看,好不好?”
天行剑呆滞的神智被吓得清了一清,他拼尽了全部的力量,但口中说出的字仍然是:“好!”
星烈大喜,道:“钺哥哥,我们现在就走吧!”
天行剑应声抱起她,向山下走去。但他的目光却慌乱无比,向着辛铁石及神医,满脸都是哀求之色。但无论神医还是辛铁石,都是沉默着。他们无法适应这突然的发展。
天行剑忽然被当作是谢钺,中了星烈的傀儡剑法,生生世世作为爱的傀儡,向星烈证明着他的爱。以星烈的狂乱,只怕天行剑这一辈子都会活在爱的奉献中,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每天都要来上那么几次。
苍茫的山风中,星烈将天行剑扶起,她温柔的声音宛如极细的丝弦,在山峦中哀哀振响:“还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话么?你说真想这个世间有一座小房子,里面只有你跟我,我们就在里面过一生,再也不出来……”
她温柔地偎依在天行剑身边,脸上又是泪水,又是幸福。
她已找到了她的钺哥哥,她找到了她的执着,再没有人能够抢走。
谁能说她不幸福?
“我修习傀儡剑法,就是幻想着有一天,我会轻轻刺你一剑,让你变成我的傀儡,从此再也不会离开我……钺哥哥,你会离开我么……”
“你不会是不是?钺哥哥,你对我可真是好……”
她就这样拥起天行剑,向山下行去。
一滴泪水自天行剑的眼角沁出,他哀怨无比地看着辛铁石与神医,但没有人救他。
正如他从来不救任何人。
渐渐地,两人的身影没入了黑暗,没入温暖却无际的黑暗。
辛铁石看着星烈长老的背影,他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伤感。
这是否是上天对天行剑的背叛作出的惩罚?抑或是对星烈所受的苦难的补偿?无论如何,她爱的太苦了,她应该有个人,陪伴着她,听她的话,毫无保留地爱她。
哪怕这人只是个傀儡。
而天行剑,这个负心人终于不会背叛了,因为他再也不能主使自己的心。
辛铁石突然很想叹息。
这时,一声叹息自他的身后响起。
辛铁石一惊,他猝然回头,就见谢钺背负着双手,正站在他身后。
谢钺的目光越过他,也盯在星烈长老消失的方向。
星烈长老终究找到了她的钺哥哥,一个再也不会离开她,再也不会伤害她的钺哥哥。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静静站在这里的谢钺,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们曾宛如胶宛如漆,他们的生命交缠在一起,不论悲还是喜。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再不相干。
钺哥哥将不再是谢钺,而星妹妹也不会是星烈。
两个曾深爱的人,永远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再不会相见。
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谢钺的叹息是那么悠长,辛铁石忽然有些可怜他。
良久,谢钺的目光缓缓收回,盯在辛铁石的脸上。
辛铁石的心猛然一震,因为谢钺的目光是那么冰冷,那么强烈!
谢钺看着他,竟让他极为不舒服,他就仿佛是一只鱼,被锁在琉璃缸中,而谢钺就是站在缸前欣赏的人,手中拿着罗网。
他可以轻易就将辛铁石网起来,想怎么斩就怎么斩,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辛铁石惕然而惊,他有这样的想法,只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谢钺的武功实在太高,高到他完全无法抵抗!
难道掌剑身剑绝世的还剑庄主,仍只是谢钺的伪装么?
他实际的武功,其实远远比他表现出的要高?
不祥的感觉充满辛铁石的心头,谢钺如此做,必定有他的目的!
这目的只怕会对辛铁石极为不利!
风声陡地一黯,辛铁石的心骤然收缩,他忍不住回头,就见一座高大的身躯落下。
九华山雄奇神俊,但此人却仿佛比山峦还高!满空乱云飞烈,此人却仿佛比浮云更苍茫!他身上发出的烈烈战意,宛如内气掌力,源源不断地抨击在辛铁石的身上,他情不自禁地后退、再退!
此人内息竟然到了凝虚为实的境界,而且进一步转化为战意气势,恍惚有君临天下之势。
天下还有谁有这样的气度,这样的修为,这样的杀气?
辛铁石忍不住脱口道:“魔教教主!”
谢钺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不是。”
辛铁石的心中忽然腾起一阵晕眩,他就再也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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