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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秋

    弱飖从沉甸甸的尸身中抽回了刀,看着那人无声无息地沉下水。血色从刀口中涌了出来,袅袅升起在水中,就如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五年了,弱飖望了望手中的刀,自那夜杀了顾大少后,这把缅刀就已成为她手臂的一部分。雷老爷子传她的断流刀法,终于也已练成。弱飖颇有些得意地想:以现在我的武功,在苏城怕也没有几个对手了罢?

    一串串的水珠顺着她的身子淌下来,在脚上汇成一摊水渍。楚方见到她,有一刹那藏不住的失神,却又马上郑重起来,对她说:情形不大对。怎么了?弱飖看了看四周,紫家的门下已尽数为他们所杀。尽数?弱飖突然明白过来,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道:这一路太弱了,难道线报有误?大少爷那一面只怕楚方收剑回鞘,道:我们赶紧回去!

    马蹄在苏城平坦的石板上纵跃如飞,骤雨般的蹄声踏破了许多苏城百姓的酣梦。这是个无星无月的黑夜,这样的夜色总让人生出许多无端的担忧。

    雷府已远远在望,正门在这最深的夜里敞开,松明的烟味飘至弱飖的鼻端,以至于她都不再讶异那门口如昼的光亮。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弱飖耳中。弱飖与楚方对视一眼。难道当真是

    当二人赶到大门时,人群正打开了一道缝,寻常这时节早该歇下的雷老爷子走了过来,步伐急切。弱飖在马上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到他揭开了人群中间那具尸首面上的白帕。炽白的火光中,大少爷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如他生前一般。突然雷老爷子喷出一大蓬血,尽数落在大少爷的面上。于是那样温和的笑意也被这怵目的红色沾染上了诡异的狰狞。

    老爷子,老爷子!弱飖跳下马去,飞过众人的头顶,带起的风声让火把上的焰光都为之一低。弱飖扶住了雷老爷子,让他的头颅靠在自己的胸口上。雷老爷子竟晕了过去。

    这一战的辉煌战果怕是黑复自己也绝没有想到。原以为最多不过是成功地刺杀了雷家大少爷,谁知自从雷家大少爷死后,就有传言说雷老爷子受不了打击,已经不行了。本来苏城人尚不信这话。这等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者倒是真的,可是向来刚强的雷老爷子怎会就此撒手?大家都以为这是雷家放出来的风声,暗地里准备着报复紫家呢。可是雷老爷子再也没当着外人露过面,就连大少爷出殡也不曾见他。这传言竟似越来越真了。

    今儿这事非说个明白不说!女人高拔了的叫声锐利如针,刺得人耳膜隐隐生痛,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

    还有什么好问的,大哥死了,自然就是老二承业,天公地道!

    我呸,你是什么出生,当谁不晓得?婊子养出来的儿,还想上正席?

    是说谁是婊子养的?你老虔婆,你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原配

    你敢骂我娘?便有剑刃拔出鞘来的声响。

    怎么?想打?同样的剑锋破空之声,今儿来个比剑争位也成,省得有人总端着个嫡子的架子,看谁

    咣当一声脆响,茶盏被扔了出来,在地上碎成了齑粉。滚雷老爷子朽槁如枯木的手从锦帐中垂了出来,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团簇的刺绣上,让满屋子男女都是一惊。没料到已三日未进水米的雷老爷子居然坐了起来。我我还没死,轮不到你们来争,都给我滚!

    虽然是病老的雄狮,但余威尚在。这屋里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声。有人想要退出,可还有人却到底不肯就这么算了,依旧开了腔:既然父亲醒了,那就好办,这是父亲一手打下的江山,父亲自要有个处置!

    锦帐被一巴掌扯开,雷老爷子两只深深凹进去的眼窝从里面钻出来。他喝道:你你们去打罢,给我滚出去打,死干净了正好让我清静一刻,滚!正在屋里的人犹豫的当儿,门处有脚步声响起。弱飖在门口,向下略一拜,收刀于肘后,道:既然老爷子发了话,就请各位太太、少爷都出去。

    你要干什么?你算是什么东西,也说这话?

    奴婢不算什么,这话也不是奴婢说的,是老爷子说的,只要老爷子还有口气,奴婢就只听老爷子一个人的话。三少爷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气了!弱飖蓦地挺身站起,缅刀在掌中抖开,嗡嗡作响,熠熠生辉。

    算了,我们走!大太太似笑非笑地拉了三少爷走了。弱飖闪身让开,大太太侧身而过,掷下一句话来,看那秋后的蚱蜢还能蹦到几时?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笑着走了。

    弱飖收回了刀,向身后的属下挥了手。众人退去,屋中总算静了下来,这一静,就听得屋外檐下的那一串铁铃铛响个不休,惶急凌乱。她从炉上倒下一碗药,有些歉然地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说:没料到我走开一会子,他们就闹成这个样子。她把帐子挂上金钩,扶雷老爷子坐起。雷老爷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侧了脸去,不肯再喝。喝这还有什么用?算了罢。弱飖想想也是,便起身说:那我去端碗茶来。

    沸水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弱飖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暗褐的叶片在水花中翻滚不休,以至雷老爷子问话时,没有立时反应过来。雷老爷子问的是:弱飖,我强你跟我,你可有怨过?这让她呆了一会,以至于开水溢在了手上才发觉,忙一边吹着烫红了的手背,一边答道:跟老爷子是我自己情愿的,老爷子何曾迫过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缘上,细细地吹凉茶。

    雷老爷子费力地抬起了眼睑,其实,我那时若想救你们,本也是举手之劳。水太烫了,弱飖手中的茶盏不住地转动,她咬着唇笑道:老爷当年闯江湖,又何曾有人无故相帮过况且,都这多年了,这种话何必再说。笑意似红梅在寒风中零落,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随波轻荡。

    雷老爷子出神地望了她好久。他突然倦极地合上双目,倒不似和弱飖说话,就如同在与另一个自己交谈。难得还一个不怨怼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样。我三十出头的时候还只是个小混混,无立锥之地、隔宿之粮,他娘长得不好看呵,以我那时的处境,除了她那种,我还能娶什么样的?他娘为我吃的苦头可不少,但我刚混出点眉目,便嫌起她来了。谁知还没能让我写休书,她就去了雷老爷子突然住了声,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侧耳听着什么。屋里只听得愈来愈烈的风声。弱飖没有插话,她似听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无限眷恋的声声相唤。唉,许久后,雷老爷子幽叹一声,她竟是连做负心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呢!她死前,我问她怨不怨我。她说,自己选的命,有什么好怨的那口气弱飖,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弱飖把茶盏在唇边试了试,道:喝一点吧,暖暖胃。就将其凑在了雷老爷子唇边。老爷子极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进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这辈子有你为我送终,也算是有福了。弱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飖起身去临窗的高桌上放茶盏,用漠不关心的口气问:为什么?其实是不怀好意的,我想着,如你这样的女人,武功不错,有头脑,长得漂亮我早看出来楚方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放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弱飖手上一颤,碗盖用力地合在盏上。可若是无端端杀了你,到底有些舍不得,于是破了例,让你出去管事,想着若你出了什么岔子,就这由头便把你处置了弱飖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摇如窗外北风中的草木,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从没往自己怀里搂过钱,也没跟别的男人厮混过,倒没让我抓住过把柄,不知不觉假也成真了。弱飖,你过来!弱飖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举起颤动的手,轻抚她的面颊。这些年,难为你了!弱飖捧着这只手,突然一股悲恸涌上心头,她猛然把面孔埋于这巨掌中,放声痛哭。

    别哭了,有正经事说呢!有什么好哭的,一个糟老头子,死也就死了。雷老爷子此时的精神倒极好了。弱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于是拭尽了泪,凝神听他说话。雷老爷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紧了弱飖的手,道:老二老三这几个,都不成的,雷家若还有一丝指望,就是在阳阳身上。我若还能再活几年,等阳阳大了,就可以笑着走;若是还可以挨上几个月,至少也能做些布置,让这几个畜牲不把家当败光可眼下,是不成了雷老爷子神情一黯,却又用极热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飖,我只能托付你了,我把码头上的人马地盘全交给你其实这几年都是你在管,你约束得住。只要你把持好,这几个畜牲都不敢乱动的。楚方前些年看着好,这三四年却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们兄弟自己不胡来,楚方也没那个能耐翻了天。弱飖,你帮我守五年,五年后阳阳满十八,就看他了,那时你嫁人,阳阳他不会亏了你。

    弱飖完完全全地怔住,她从未想过雷老爷子会把这些事托给她。她猛然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抬眼与雷老爷子祈求的眼神对上了,断然道:老爷子放心,只要弱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人动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爷子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的双手颓然落在大红的绸缎被面上,死死地抓紧,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的皱褶。他竭力从胸膛中蹦出一句话来:快去!召张三虎他们几个来,我跟他们说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是个凄惶的夜晚,帘上树影幢幢,帘内人心杳杳;窗外朔风厉啸,窗内烛影飘摇。

    无数炮仗红屑浮在呛鼻的青烟之中弥漫开来,一把把纸钱从人手中撒出,有如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小雪。大门轰然敞开,哭声伴着起棺的号子一并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门。长街行人衣冠胜雪,夹道松柏素幔招摇,这是雷家一月以来的第二次出殡。

    弱飖远远地落在队列之后,神情淡淡的,不去学那些女人们抢天夺地却无一滴眼泪的干嚎。她不想去做这种戏,那夜落下的眼泪已对得起雷老爷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这种戏,二爷三爷们见到她时那一声飖姨叫得分外恭敬,自然更不会在礼仪上挑她的刺。

    几个家人将趴在坑上不肯松手的太太们生拉硬扯地搀起来,女人们苍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尘泥。这一起来,哭喊的劲头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戏,已唱过了高潮,意兴阑珊。人们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飖姨婆!弱飖感到衣襟被牵动了一下,低头一看,阳阳!弱飖蹲下身去,举袖拭去他面上泪痕,可阳阳却自己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阵狠蹭,完了才低着头道:爹爹说我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还是没忍住。

    弱飖抓了他的双臂,道:可飖姨婆不是别人!阳阳抬起眼看弱飖,那双眼睛也不再有数年前的明澈。弱飖心头割开了一些细碎的口子,生成若有若无的隐痛。她将阳阳搂在怀里说:阳阳别怕,还有姨婆在,你搬出来和姨婆住好不好?阳阳正要点头,却有一只手将他整个从弱飖怀里扯出来。

    休想!大太太红肿的眼睛里喷出刻骨的恨意。弱飖缓缓地起身,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光回视她。三爷见机跑过来,连声道:母亲快些走罢,这几日也疲累得紧了!大太太强拉了阳阳,快步走开。阳阳身不由己地随着走,回过头来,抛给了弱飖一个茫然的眼神,如一只秋日里失巢的幼雀。

    弱飖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她信步在荒坟间徘徊。起风了,天地间飘浮着一些黄尘,与坟间未熄的青烟混在一起,搅得四下里混混沌沌的。弱飖忽有所觉,停了步子,问道:是谁?一个人影从尘烟间钻了出来,答道: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原来是楚方。

    喔,是你?弱飖自顾自地走着。楚方赶上几步,与她齐肩。他起初无言,过了一会,说道:三爷准备在十月初三老爷五七法事上动手。

    哦?弱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三爷找了我,我已经答了他了,他让我代他作说客。是么?弱飖再次索然无味地应了一声,好似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实弱飖并不是全无讶异的,虽说雷老爷子到底指了二爷当家,但三爷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在所难免,可是三爷如此性急,还是让弱飖有些吃惊。

    楚方被她这般的神情弄得恼了,站定了问道:都是明白人,帮不帮老三,给个话吧?弱飖冷冷一笑,帮三爷?你大约是要自立门户吧?楚方双臂往胸前一抱,眉头也不动地说:这个自然。谁会真的要帮老三那个废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疯?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弱飖倒一时没了话。她抬头四下张望,天色昏黄,日头悬在天边,只余下暧昧不清的一团白影。一个如此冷寂而凉薄的秋日,正适合这场同样冷寂而凉薄的对白。

    弱飖终于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爷子给的。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楚方盯着弱飖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认识她,突然大笑起来: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这般好,终于让老爷子对你交了心。楚方啧啧连声,原来我竟是高估你了,你还确有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议!

    弱飖面色寒如林间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这辈子最好的年月给这么个糟老头子,他就不该给你些什么?弱飖手臂一抖,将袖子扯回来,扶了身侧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气恼道:放尊重些!老爷子对我如何,总算是盖棺论定了;换了你,会把三四成的家当交到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手里么?你让我帮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楚方静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把全部的家当都交在你手上,怎样?弱飖怔住了。只听他又说:嫁我吧,弱飖,作我的正室夫人。弱飖听了这话,细细地把楚方看了一回,扑哧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一直笑到身上发软,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楚方的面色一阵阵的发白发青,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笑够了没有?有什么好笑的?

    弱飖猛然站直了身,她连连摇头道:我的身份我自己最明白,若你当真坐上了老爷子这个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诺的事,而是我自个儿也没有这么厚的面皮当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你不该拿这种话来哄我。楚方终于默然,过了一会,方道:那我与你平分雷家的地盘如何?你现在手里的,迟早要还给雷家,你可想过日后的情形?楚方的声音既干且涩,如同这秋日里的风尘。

    弱飖猛然僵住了,她脑子里木木的,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楚方却又兴奋起来,大声道:你何必要去为雷家守什么?难道你真想有一日将手中所有尽数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怜而生?这话在静寂而空旷的树间震耳惊心,似一枚跃动的如此艳治的火焰。弱飖觉得自己如一只飞蛾,明晓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险,却依然被深深地蛊惑了。三日后,我听你准信。

    弱飖掂出三炷线香,插在八宝瑞兽香炉上。青烟袅绕,模糊了牌位上朱笔描上的名讳。她已经搬出了雷家大宅,这是她在自己地盘上置下的宅子。就为了这个,她也该一生一世地念记着雷老爷子。她在心里默祷:不论日后雷家对不对得住我,我决不能先对不住雷家。老爷子,弱飖说过的话是算话的!手下过来,递上一封信,道:飖姨娘,这是从紫家那边新来的线报!

    弱飖接过来,走到窗前坐下拆阅。信上说,自从黑复刺杀了雷老大,声誉一时无两,眼见紫老太爷对黑复依赖日渐,展铭为和黑复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获紫老太爷的宠信。预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爷本拟在这日举事,与二少爷争夺权力。只要她同意帮楚方助三少爷,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横飞罢?镇守在七金坊这雷家重地的精锐应该会被二少爷调回大宅救急吧?

    弱飖怔怔地坐在窗前。院中一株高拔的枫树上,时不时有红叶落下,在弱飖的视界中划过道道赭色的残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场血雨。她身后的香炉上,线香渐渐化灰,一寸寸落下。

    弱飖突然站立,将桌上的纸片拾在手中,凑到牌位边那一对长明的烛上。纸片顷刻燃起,从她手指间掉入香炉,旋又熄去,余下乌亮的残烬,仿佛一只倦极的冥蝶,颓然伏卧。

    那,小人去了。不,你替我给楚方捎封信去。弱飖从桌上的一叠雪笺中信手抽出一张,提了笔,匆匆写就,然后装好封严,交付了下去。

    信上只有很简单:不助任何一方,但要阳阳!楚方的回信跟着就来了,更为简单,只有一个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大太太不高兴看到弱飖,她也就不去府上讨人厌了,早早另请了一帮道士和尚在自己的新宅里做法事。院子里一早就淹没于不知所云的诵经声中。弱飖自己也取了一卷经书,着了孝衣,跪在堂上。

    天色近晚,张三虎冲了进来:不好了,大宅里打起来了!他的面上淌下道道汗痕。弱飖却似未听到一般,继续着口中的呢喃。见她如此,四下里被打断的念经声就又接了下去。张三虎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屋子无动于衷的人们,转不过神来,这样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飖姨娘,你是怎么了?二爷和三爷打起来了!我们还不快去?张三虎和几个人冲了上前,把弱飖手中的经书往地上一掷。弱飖叹了口气,她的面色浸在燎烧的青烟中,神秘莫测,无从揣度。

    我们去大宅,是帮二爷好呢,还是帮三爷?弱飖抬起书卷,问道。张三虎怔了一会方道:当然是帮二爷,老爷子终前定下二爷掌家,这是三爷不是。可三爷也是老爷子的亲骨肉,这回破了脸,若是二爷胜了,他还有活路么?张三虎哽住了,一时回不上话来。弱飖重又跪好,书页在她手中翻得哗啦啦作响。她的表情悲悯而又无奈,道:让他们打去罢,打完了,谁活着,我们就跟谁!张三虎他们低下头去,也不由得一声长叹,均想道:到底还是飖姨娘想得深些。

    日头一点点沉了下去,小院里也愈发幽深了,烛光在弱飖面上拂动,她眉目时明时暗,却是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波澜。终于又有人跑了进来,大声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被楚方杀死了!弱飖手中书卷应声落地,她猛然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还有,大孙少爷也不!不会

    弱飖蓦然只觉天旋地转,跌坐于地,堂上长长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绳子,伴着冷风阵阵,从阴世里向她颈上袭来。飖姨娘,飖姨娘所有人的面目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狞狰可怖地在弱飖眼前转个不休。走开,你们走开!弱飖尖叫,她抱着头,死死闭上眼。却有雷老爷子的面孔挡不住地从一片混沌的黑雾里升起,凝视着她,就如那夜般热切。

    飖姨娘,快起来,这不是伤心的时辰,兄弟们等着你发话呢?张三虎的吼声伴着一脸刺骨冷水泼上了弱飖的头。弱飖的神智为之一清,她站了起来,叫道:走,去杀了楚方这个王八蛋!

    他们冲向雷府,遥遥可见火光映红了半边苏城,冲到近处时,只见到一地的碎肢残骸,折刃断箭。楚方,你给我出来!弱飖披头散发,有如鬼魅,缅刀在手中颤抖不已,似知将有鲜血可饮,兴奋莫名。

    战事已近尾声,躺下的人已永远躺下,站着的正面无表情地收拾尸身。这居住了数年的府邸,此时变得面目全非,有如人间地狱。没有人回答弱飖的叫声。弱飖冲进尸堆里寻找。阳阳,阳阳!她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只盼是旁人弄错了,阳阳或许只是受了伤,或者,死是的其它的孩子。阳阳,阳阳!你不能死啊!她声嘶力竭地叫着,恨不能这时就放声哭出来。

    阳阳在这里呢!一个老仆人浑身浴血,从尸堆中一步步踱出来,神情呆木,似乎三魂六魄已离体而去。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半大孩子,口里自顾自地嘟囔着,阳阳在这呢,好孩子,再也不乱跑了,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乖孩子,在老李头怀里好生睡吧,大少爷又要催你练功去了弱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老仆旁若无人地拖着步子走来,她往后欲退,可又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

    在这里,找到了!几个大汉跑过来,一下子就将老仆打倒在地,从他怀里将小孩子抢下来。弱飖突然能动了,她毫不犹豫地挥刀,软刀劲摇,一天血光。她的刀尖抵上了最后一名大汉的喉头,大汉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的不成人形,他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弱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轻柔,轻柔得就好似那个晴明的春日,曾将一只火红的凤凰送上蓝天的东风。

    他,他,他被追着逃上高高塔楚爷让他下来,说不杀他,可他不肯我们的人要上去他就跳了下来

    弱飖的刀尖不动声色的往前一递,大汉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歪了下来。弱飖托起老仆怀中的孩子,如被一个坏脾气的小主人玩坏了的布偶,骨肉支离,面目全非。弱飖把手伸进他的衣领,在那里她触到了一枚温润而坚硬的东西。弱飖在火光中看着这浸透了鲜血的玉环,最后一丝希望终也摔得粉碎。虽然孩子面目模糊,但是那玉环是错不了的。

    楚方,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弱飖已不知道自己刀下倒下去了多少人,她头脑自从见到那枚玉环后就没有再清晰过,阳阳的眼睛在她脑子里一回回地浮现,有时又会换成大少爷温和的笑意,或是老爷子热切的眼神。除了找到楚方,她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一柄剑架住了弱飖的刀。这一剑好强横的力道,连这百炼化为绕指柔的长刀都被荡开。弱飖抬头看到一张皱起眉头的面孔,楚方喝道:你失心疯了么?弱飖笑起来,不发一言,缅刀抖直,朝着楚方劈去。楚方的武功自然要比弱飖高,可是却没料到她会如此拼命,不由又惊又怒,吼道:你这是做什么?弱飖尖叫: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阳阳!

    是为了那个小子?楚方突然极轻蔑地笑了,架住了弱飖的刀,用平和的口气说:你要留下那小子干什么?让他长大了报仇?

    弱飖的双目通红,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一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其实她心里真正叫着的是:我答应过老爷子的,我答应过老爷子的

    别装这么吃惊好不好,你难道真的很意外么?这一句如一记闷棍,顿时将弱飖打醒过来,她头脑中蓦然清明一片,是的,在我答应袖手旁观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害死了阳阳!一想到这点,她的手臂顿时垂下,长刀颓然拖地。楚方哼着走开,丢下一句话:到底是女人,经不得事

    弱飖茫然抬头,她发觉自己站的地方,就是雷老爷子去世的那间屋子外院。秋风袭过,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叶片在她脚前翻动不休,她抬头,见枝干枯裸,齐刷刷伸向天空,如许多只苍老的大手,正在向上苍祈求着什么。隐约间,她似乎听到有人急切大叫,不好了,楚爷,紫家的人占去了七金坊!什么楚方怒吼,快,我们快去

    弱飖想起,就在此处,自己曾伏在雷老爷子的掌心痛哭失声,向他发誓会看守住他的家业、后人。从那时到现在,其实还没有过完一个秋天。

    好一个肃煞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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